不知走了多久了,久到茫茫荒原只有他们。
“阿翡,这风雪好看吗?”
银装素裹的世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再回望时,已不见头。顾云斜妖冶殷红的唇瓣此刻已失去了血色,面庞上都像是结了冰霜。那肩头的血迹已经凝固,覆上了白雪,他每吐出一口气,都会瞬间化成白雾。
江晏栖被顾云斜背在肩头,她回首看着那串望不到尽头的脚印,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唇瓣,音色虚弱,“放我下来吧……”
顾云斜听后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轻笑戏谑道:“我便是不放,阿翡还能打我吗?”
“我不会打你。但再走下去,你会死。”江晏栖的脚已经麻木了,疼痛和冰冷让她分不清哪个更有感觉,她音色冷清,“放我下来。”
“你怕我会死吗?”顾云斜踩着厚重的雪,越来越艰难,他冻僵的双腿仍是步履不停,却仍笑着,“此前我那般丧心病狂,阿翡该恨我才是,何必顾惜我的生死。”
“你受尽苦楚这般多年,难道今日甘愿断在这四方大雪中吗?你不是说你要死在战场上吗?”江晏栖没有回答,只是冷着眉目。顾云斜的确该死,他该因幕安上万尸横遍野的百姓死,而不是为了她而死。
顾云斜全身的内力已快枯竭了,可他怎能停下。残忍冷戾如他,他不怕别人死,更不怕自己死,“呵……阿翡,让我死在战场上只是你所愿,只是如今,我倒觉得同你死在一起,或许更有意义。”
她这般聪明,又怎会不知,一旦停下,他们才是必死无疑。可他若一直走下去,江晏栖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江晏栖沉默了,顾云斜却又问了一遍,“阿翡,这风雪好看吗?”
“既是致命的东西,又怎会好看。”江晏栖似乎预感到什么了,她能感受到顾云斜的步履越来越慢了。
“嗯,比白琼山的,是要差点。”顾云斜沉冷的嗓音多了两分温情,他看着前方,白茫茫一片,连画面都在模糊,“……我若死在这雪中,倒是连敛尸都省了……师兄也不必麻烦了……”
听到那越发虚弱的嗓音,江晏栖迷蒙冷清的柳叶眸强溢着淡漠。或许他命该如此,遇上她,也算是顾云斜命中一劫。
顾云斜感觉自己已有了一种飘渺之感,仿佛水中的一叶扁舟。他有些想睡了,只是他脑海中努力的翻过一些画面,狭长的眉眼带着笑,“江晏栖,你的名字……其实我早便知道了,——晏栖……晏栖……晏,平静也。”心平可愈三千疾。
江晏栖听着,淡淡道:“是海晏河清……”
江晏,海晏,河清,则天下平。
风雪霍乱了顾云斜的眼,他问:“是为了顾听桉吗?”
为顾听桉天下大齐,海晏河清。
江晏栖想起那日白琼山高,男子白衣虔诚,她清沉的嗓音似冰涧碎玉,散在雪风中,“那日,听桉在白琼山的千山木上刻下了一句话——顾听桉此一生唯见先生而喜,愿代先生笔下之刃,为天下大齐。”
风雪似乎大了,顾云斜听后,红了眼眶。
不知想起了什么,许是想起了少年时那落寞多年的上元节,又想起数月前江晏栖陪他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他轻笑着,终于释然了,“那祝阿翡与他——往后经年,平安喜乐。”
天下大齐,那是顾听桉要的,更是江晏栖要的。而他,注定只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或许他若早些遇见她,是能够迷途知返的,或许……
“早该在白琼寺见到阿翡的……如此我又怎能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可惜了,江晏栖,我如今舍不得伤害你了……”顾云斜想着那日白琼寺,若是他不曾听衿昔的,见过了江晏栖,后来的相遇,他恐怕便没那么容易动心了吧。
他甚至可以拿着江晏栖威胁顾听桉和沈槐奚,真正的站在权势的顶峰……同样的,他也会永远沦为权力的奴隶……
所以,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庆幸他遇见了阳光。
“阿翡,我只后悔,只后悔……”那日那般伤你……只后悔没同你一般,守住博爱,做了你最厌恶之人。
今日所得,皆为昔日所为。
江晏栖听着顾云斜似哭似颤的嗓音,闭着眸轻声道:“你我本不该相遇……”
顾云斜听后垂着眸,低低的笑了起来,“呵哈哈哈……阿翡,你可了解顾云斜?——再短暂虚幻的美好,他也照收。”
只因,太难得。
江晏栖沉默着,如此的顾云斜竟让她平静的心绪屡生波澜。
顾云斜总深邃冷沉的眉眼缓缓地,似慢慢雾化了般,全然是朦胧,又深藏着彻骨清醒,“阿翡……你总是那般疏冷有礼,那般冷淡有余……旁人说你是木头美人,毫无生趣。可我一直知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那样清徐寡淡的眉眼下藏着清澈博爱的风骨,那样桀骜的灵魂实则有一颗最冷静纯粹的心……你有我的狠辣,还有我不曾有的博爱——
我啊……明知山有高雪,偏远眺以是朝阳。”
“阿翡的三千青丝无一不是冷的,唯有那碗黄澄澄的煎蛋,即使染了风雪……”也甘愿让我匍匐在冬日斜阳下。
顾云斜笑了,容色却越发苍白了,他看着远方模糊的屋落,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经意间,他冷戾的眸此刻红了,红得彻底,清寒的嗓音像散在了那年顾府的春日,“……待我醒来,阿翡再为我做一个煎蛋可好……”
那日,江晏栖嫌他吃面慢,可若有下次,他想吃得再慢些。
江晏栖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青丝,冻僵的手中没有任何感觉。
顾云斜不再说话了,只沉重的迈着步伐,艰难地前行着,向着代表江晏栖生的希望的屋落。江晏栖安静地趴在他背上,眉眼冷淡得像一潭死水,她忽然道:“值得吗?”
为她,值得吗?
顾云斜怎能不明白,纳兰纭的死与不群山的攻破都是江晏栖的手笔呢。
他不是不知,他是不想知。
可众生皆怕沤珠槿艳,他偏沉沦这镜花水月。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自遇她之时,两人便入了一个局,唯有生死可破——她生,他死。
顾云斜恍惚中记起了潮来曾问过他的一个问题——
“主上,你总说属下无心,可今日属下看着北暮那片辽阔的土地,尝到的是痛心的滋味……主上,或许权力并非最好的……”
“闭嘴!”顾云斜知道北暮曾是潮来的家乡,可他还是喜欢那个只知办事的潮来。卧薪尝胆这般多年,只有“权”能让他再站回阳光之下。
那是潮来唯一一次没有听从顾云斜的命令,他看着被屠杀得尸横遍野的北暮大地,双眸有些红,“主上,无情终会让人错过一些东西的。”
“会有一日,遗憾如雪,沁人心……”
顾云斜那时笑得寡凉冷戾,“无心之人,何来遗憾——有的只是,成王败寇!”
是啊,只有成王败寇。
只是,今日顾云斜确实尝到了其中滋味,他突然觉得……
所谓遗憾,是零下十五度的雪天,他背着她走了七里的雪路,却依然捂不热她那颗寒凉的心。
丫头啊丫头
这一识,误的是,他本便疼痛的一生。
时光一分一秒流逝,身下人沉重的步伐像踩在了她心上,江晏栖舔了舔苍白干涩的唇瓣,清沉的眼眸下是枯败的平静,终究将所有话咽入了理性之下。
“阿翡,你一定要好好活着。”顾云斜凝聚起身体中最后一点内力,经脉中的内力四处冲撞着,他的脚已经毫无知觉了,只是麻木的朝前方走去,踩出雪地中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咳……咳咳……这的风雪有什么好看的……白琼山的风雪才是真绝色……呼……真冷……
和北枝月渡的赌……我打输了。阿翡,往后好好活着……
在阳光下……好好活着……”
就在顾云斜离屋落十米远时,他再没有了声息,清癯的身影随着背上的江晏栖一起倒在了雪地中,却连零星的碎雪都不曾溅起。
江晏栖强撑着身子从顾云斜背上爬起来,看着身下僵直的身体,眉眼一滞。
她方才的冷静像是完美的面具,此刻却有些破碎了。她淡漠的面庞上带着荒芜千里的寂静,看着那倒下的人,她冷清的嗓音似呢喃出口,“一旦开始走错了路,便注定一错再错……“
江晏栖知道,顾云斜究其一生都渴望站在阳光下活着,可如今阴沉的天色像是在嘲笑顾云斜的痴心妄想。
自他放纵杀戮的那刻起,便注定了他此生都无法再真正碰触阳光。
她回头看去,零星的鲜血洒了一路,依稀能看出薄雪下覆盖的殷红。江晏栖连忙将顾云斜的身体翻过来,愣愣地看着他右腿上插着的半截折断的箭以及肩头的伤口,那里如今已血肉糜烂,甚至被冻出来血霜。
他的右腿什么时候中的箭?
他就是这样背着她走了那么远……江晏栖颤抖着将手指放于男子鼻息下,有的只是北风呼啸而过。
雪花无情地拍打在江晏栖身上,她垂着眉眼,神色渐渐的,越发淡漠冷清,冷白的手指轻轻描绘着顾云斜长而深邃的斜眉,那沉而轻缓的嗓音像散在了雪风中,“顾云斜……刽子手其实是不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
“只是你这样一个残忍的人怎么能……怎么能为了我,甘愿死在这寒凉雪地呢!”江晏栖淡漠的瞳孔蓦然有些发颤,“你应该死在那些铁骑下,死在战场上。”
为什么这样一个满是野心、冷沉残忍的人最终却要为了她甘愿死在这方寸之地呢!
连死亡都这般没意义!
他应该死,应该死在战场上,那是他的最后一次光明正大。
江晏栖的心在颤抖。她厌恶,厌恶极了因为救她而离去的人们,好像靠近她,本身便是一种不幸。
哥哥是,潮来是,就连顾云斜也是。
她冻得发硬的双手捧起顾云斜那张苍白妖冶的面庞,他倒下的那刻,玄簪尽折,微曲的墨发已静静的铺开来。
那眉眼分明裹满了冷色冰晶,却又似点点温华漾入眉骨,带上东风柔情。殷红的唇瓣如沙华枯萎,黯淡下来,可它依然微微扬起,勾勒出千山暮雪下最后一片盛花之地。
江晏栖平静的看着地上如玉如昼的男子,周遭分明大雪倾斜,狂风怒号,可她觉得很静。静出幽,静出凉。
唯有男子平静安详的凋零于大地这刻,她终于见到了,曾经第一公子的风华。
江晏栖想着今日方在雪中见到他时的画面,他徒手便扳开了她脚上的捕兽夹,尽管他的手心已被狠狠贯穿,可这人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也只云淡风轻道:“阿翡,当我还你了……”
“阿翡,我知道你想去西离,这是百夜阁的令牌,往后拿着它去吧……”
云斜……云斜……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凉风骤然而过,江晏栖拿出身上的令牌紧紧握在手中,身体已没了知觉,只觉得无穷无尽的冷。
是谁在说,遗憾永远绵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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