剐龙台上,风雷聚,阴阳变,众神各立其位,高高在上,面无表情俯视台中铁链缠身的青龙。

三昧真火淬炼而成的捆仙索刺穿全身经脉,琉璃般的龙鳞血迹斑斑、黯然失色,唯有高傲的龙首不肯屈服,依旧高高扬起脸,横眉怒视众神。

九重天外,传来一声威严的质问:“罪龙苏漓,你可认罪?”

青龙哈哈大笑,不掩鄙视,女子的声音铮然如出鞘之剑鸣:“我无罪可认,天帝又何必明知故问!”

天外之声轻轻一叹,似是有些惋惜:“你既执迷不悟,那只能听从天道处罚,剥夺神位打入轮回了。”

苏漓冷笑一声:“反正我也当够了这索然无味的上神,轮回就轮回,喝了忘川水,当个快快乐乐的凡人!”

天帝沉声宣判:“罪龙苏漓,违反天道,私自降雨,扰乱四时,现处以三千天雷之刑,挫骨扬灰。与巫族余孽逐渊相恋,罪加一等,龙魂打入轮回道,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苏漓闻言,脸色微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禁止天下水神行云布雨,导致天下大旱三十年,凡间生灵涂炭易子而食,我为苍生降雨,何罪之有?我与逐渊清清白白,你贵为天帝坐视三界,又是哪只眼睛看见我与逐渊有私情?”

“此事乃逐渊亲口认罪,本君断不会栽赃于你。”天帝冷然答道。空中一片云缓缓化成了水镜,镜中一黑衣男子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只见无数恶鬼生食其肉,手脚白骨嶙峋。

苏漓身上锁链猛地一震,牵扯得她浑身剧痛。苏漓睚眦欲裂,一声凄厉怒吼震碎水镜:“天帝无道!”

话音未落,一道天雷便当头劈下,生生劈断她额前龙角,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双眼。

她是真龙之身,寻常不能伤她分毫,唯有天雷,无物不摧。仙人受劫,只九道天雷便难以承受,更何况是三千天雷?雷影如鞭落下,每落一道在身上,便有一块带血龙肉被割下,剧痛传遍全身,让苏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嘴角咬出了血,却始终不肯吭一声求饶。

轰!轰!轰!

重重雷影,如银蛇乱舞,众神的目光渐渐变了,为龙女的硬气而心惊。

半截身子已经现出了白骨,苏漓的气息逐渐变得微弱,却在这时,她放声大笑,连天帝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看她。

苏漓染血的双眸亮如星辰,利如锋芒,她吐了口血沫,虽然雷声轰鸣,却依然让九天之神听清了她的话。

“众神无道,涂炭人间,这神,不配为神,这天,不配为天!”

“区区天雷之刑,就想让我屈服吗?”

苏漓看了看落在身侧的焦黑龙肉,昂首冷笑数声:“我曾听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驴肉我倒是吃过,却不知这龙肉滋味如何,想来此后再没有这种机会了,今日我便请众神尝尝罢!”说罢露出白骨的龙尾在地上重重一砸,震得剐龙台裂出数道石缝,数百块焦黑龙肉从地上弹起,砸向空中众神,众神一时惊愕,竟避让不及,被砸了个正着。

只听苏漓放声大笑,在众神或惊或怒的目光中,她低头咬起一块落在身前的龙肉,咀嚼几下,吞入腹中。

“好!好!好!”

她带着强烈的恨意咀嚼着焦黑的肉块,仿佛吃的不是自己的肉,而是天帝的肉。“此仇此恨,此番滋味,我苏漓,记住了!”

最后一道天雷劈碎了她的灵池,一缕青色龙魂缓缓从体内抽离,这天上地下,**之内,再无苏漓,再无漓江上神。

然而那凄烈的一幕,永久地镌刻在众神心头,千千万万年。

三千年后,梧桐树下,苏漓又一次在那样的梦里苏醒,将前尘往事一点点忆起,屈指算了算,自己死去的时间已经和活着的时间一样长了,这八世轮回,于她而言,总是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梦,活得不那么真实。对于人而言,三千年极长,带着三千年记忆的她,在世人眼里恐怕是个老妖精了,然而作为龙神的自己,她自认还嫩得像颗水葱。

苏漓是何时出生的,她自己是不知道了,只知道被发现的时候是大荒历八十年,不周仙翁自漓江畔拾得一颗碧绿碧绿中有流光的巨蛋,扔在淮苏山孵化百年,终于一只青葱小奶龙破壳而出。

龙为万兽之王,生来高贵,不仅仅是因为因为神通广大,更重要的是生育率是极地,很多龙终其一生可能有成千上万个伴侣,但也未必能生下一个龙子,而不周山之战中,龙族死伤无数,所存数量就更少了,终是走上了一条灭绝之路。

因此每一只出生的小龙都弥足珍贵,从小小一个蛋开始便精心呵护着,穷天材地宝供养着,还没出生就取了名字入了族谱。苏漓却是唯一一个例外,不周仙翁在漓江捡到个蛋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孵出一条琉璃碧透的小龙。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不小心偷了谁家放在那里的龙,吓得冷汗出了一身,找来香车法器装着小龙,天上地下一家家问了过去“谁家丢了龙啊出来看一看”,这么转得仙尽皆知,也没有出来认得。

不周仙翁擦了擦冷汗,什么世道啊,龙都有野生的啦。

龙族对待子嗣是十分重视的,是自己的,绝对不允许丢弃,不是自己的,也不可能瞎认。苏漓找妈妈就这样失败了,只多了一个爷爷,还多了一个私生龙的坏名声。

不周仙翁跟其他神仙比起来,除了年纪大一点简直一无是处啊,穷困且潦倒,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何况养一只高贵的龙,据说东海龙宫的小龙都是上品仙草喂养的,想想都流口水。没人认领的小龙跟着不周仙翁只能过着吃草根的日子,因此不周仙翁将她留在了淮苏山,指着个丰神俊朗的仙人说:“小龙儿,叫怀苏师兄,是你师兄将你孵出来的,你以后便跟了他吧。”

可怜苏漓当时不过几个月大,话也不大会说,只能呜呜两声聊表敬意。那人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意,一如拂过山岗的春风,还带着些微花草的芬芳,将还是龙身的她拢进怀里,温凉的指腹摸了摸她只冒出个粉粉一截的龙角,笑道:“我养了许多的灵兽,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有灵性的小龙,师父可曾给她取过名字?”

不周仙翁叨叨道:“为师听说凡间有个地方的人在哪里生便在哪里取名,这小龙儿既然是江边生的,不如就叫江边龙吧。”

怀苏见怀里的小龙身子一僵,了然笑道:“她不同意这个名字。”

不周仙翁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怀苏微笑着说:“她既然是在漓江边生,又将在淮苏长大,便叫苏漓吧。”

苏漓,苏漓……

她甚是欢喜这个名字,也欢喜抱着她的那个人,忍不住拿稚嫩的龙角在他胸前蹭了又蹭,引来他一阵轻笑。

死后三千年,她经常想起怀苏,总是想,若当时出事时怀苏在她身边,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怀苏定然会护着她,不叫旁人伤她分毫。可是当时怀苏与菩提仙翁去了一处秘境,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若他回来了,找不到苏漓,是不是会心急?若他知道,苏漓已经身死形灭,永入轮回,是否会伤心?他……会不会来红尘中寻她?

可她等了三千年,也没有等到……

曾以为自己好歹也算活得潇潇洒洒,死得轰轰烈烈,可到如今,天上地下,**八荒,竟是一点她活过的痕迹也没有了,一个想着她的人也没有了,想到这点,心里便有些难过。

第九世轮回里的苏漓,很多事情都想得更透彻更明白了,唯有一件事她还是捉摸不透。

苏漓问门前的梧桐树:“你说说,你为何修行?”

那梧桐树已长了数百年,十六年前经历了一次天劫,被劈落了一大半的树干,谁都以为这树是活不成了,谁料到枯木又长出了枝芽,青葱更胜从前。

只有苏漓知道,这梧桐经历过一次天劫,已然是成了精,有了灵性了。

听了苏漓的问话,那梧桐摇了摇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为了渡劫成仙?”

苏漓叼着片叶子躺在树枝上,听了梧桐的话,笑得从树梢跌落,好一会儿才忍住了笑。

“成仙?成仙有什么意思?”苏漓吐掉了叶子,不屑地摇了摇头,“宁可成妖,也别成仙。”

梧桐不解地摇了摇叶子。

苏漓双手环胸,轻轻叹了口气。“你可知道,我原身是什么吗?”

梧桐自然不知。

苏漓说:“我是真龙,万兽中最尊贵的龙族,龙族中血脉最纯正的真龙。一出生就是妖王,五百岁成年便是大妖王,在无尽海域呼风唤雨,风光无限。我天资卓绝,修行起来一日千里,一千岁的时候便渡过九重雷劫,飞升天界,被封为漓江上神。”

梧桐发出了一声羡慕的轻叹。

苏漓斜睨了它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么,这就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你说我没成神的时候,还是无尽海域的小霸主,怎么封了神,反而沦落成掌管一条小江的水神了?说是上神说得好听,下了场雨就被挫骨扬灰打入轮回,还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你说我如果还是在无尽海域里当小霸王,他天帝敢跟整个无尽水域对抗,拿三千天雷劈我吗?”

梧桐树毕竟不是菩提树,哪怕开了灵智也想不通这个深奥的问题。

苏漓仰头望天,那天上万里无云,无遮无拦,却也看不见什么神仙。

“轮回九世,我大概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神仙不过是一个骗局。”苏漓目光苍凉,望着远方,“不过是天帝用来约束强者的枷锁,位列上神又如何,我不过下了场雨就身死形灭贬为凡人,还有个更惨的,统领百万水军的天将,跟神女多说了一句话,就被贬成头猪了。”

梧桐听得瑟瑟发抖。

“天帝为了折磨我,还让我每一世都恢复记忆,让我带着记忆活着,活在不知道哪一日会被逐渊所杀的恐惧中,他想让这种恐惧磨灭我的棱角,煎熬我的灵魂。没错,我是活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逐渊的转世,他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老人,防不胜防啊……不过那又怎么样呢?”苏漓冷哼一声,“我也不会真的怕了,所幸我恢复了记忆,便可继续修行,只不过我不修行不为成仙,只为成妖,总有一天,我要回无尽海域去,当我的小霸王。”

梧桐轻轻点头,表示鼓励。

苏漓笑着拍了拍梧桐的树干。“如果有那一天,我就把你移植到东海灵泉,那里灵气充沛,不用百年你便能化为人形了。”

梧桐也不去细想这件事的难度和可能性,只是听到苏漓这样说,便高兴得摇起了树枝,送给苏漓好几片叶子。

“看啊,那个怪力女又在撞树了!”

右后方传来一个尖细的女声,听得苏漓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扭头望去,果然又是那个女人,苏家的表小姐,符云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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