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煌宫很大,容隽走了许久,没有找到青璃,却找到了苏瓜瓜。苏瓜瓜正捧着一坛子酒喝得畅快,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见容隽来了,便露出傻笑对他招了招手,打了个酒咯。“你、你来啦,要喝酒吗?”不等容隽回答,她便又把酒坛子抱进怀里,笑嘻嘻道,“你坏人,欺负阿漓姐姐,我不给你喝!”
容隽额角抽了抽,耐着性子问道:“青璃在哪里?”
苏瓜瓜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指了指左边,又指了指右边,“好像是那里,又好像是……我没注意呢……怀苏来了,阿漓姐姐和他在一起呢。怀苏带了阿漓姐姐最喜欢的酥酒来,还给了瓜瓜一坛呢,怀苏最好了,比你好!”
容隽听到怀苏的名字,心中忽地有些烦闷,正要追问二人去向,忽地听到不远处传来琴声,便向着琴声的方向而去。
琴声越来越近,断断续续的,似乎操琴者并不怎么熟悉曲子,丝毫没有奏出琴音的美妙。容隽走到近处,拨开重重白纱,只余最后一层时,忽地停住了手,他听到青璃微微抱怨的声音。“这曲子怎么这么难……”
隔着一重薄纱,他看到对面靠得极近的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那个微低着头,眉心蹙起,正认真地与几根琴弦做斗争,站着的那人,青衫风流,俊逸出尘,宛若一株柔韧的兰草,如画的眉眼微含笑意,俯下身来纠正女子的手势,柔声道:“你如此聪慧,多练几遍,也就会了。”
“我的聪慧,却不是用在此处。”青璃叹了口气,目光死死盯着琴弦,十指僵硬,“怀苏,不然我还是换个方法吧……”
怀苏笑着说道:“这么容易便放弃了吗,这可不像你。”
青璃苦着脸道:“可我练了许多日,还是不见成效。”
怀苏神色一动,忽地跪坐下来,胸膛靠上青璃后背,双手自她身侧环过,便仿佛将她拥进怀中一般。怀苏的十指落在琴弦之上,轻声道:“我教你便是。”
青璃被他忽然的接近吓得愣了一下,但也没有多想,见怀苏要手把手教,她求学心切,自然不会推辞,立刻又投入到与琴弦的争斗之中。
怀苏瞥了一眼那个远去的身影,唇角微微扬起。
青璃的琴声终于有点谱了,她松了口气,终于露出了笑脸。“怀苏,有你教可比我自己琢磨快多了,你说,东皇听了这琴声真的会想起我吗?”
怀苏站了起来,与她稍稍拉开距离,温声道:“他一定会想起来的。”
有一种爱,铭刻在灵魂深处,是多少次轮回都无法忘记的。
容隽不知道自己为何离开,明明是来找青璃问话的,可是那异常和谐的一幕,却让他心中刺痛难忍,自己站在那里,似乎很是多余。早听说古神怀苏与真煌宫宫主的关系不一般,原来是这个意思……
真煌宫宫主高高在上,便可以如此戏耍玩弄他人吗?既然已与怀苏有了关系,为何还不放过自己?
容隽也分不清楚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为何还带着说不尽的酸痛。
他漫无目的地在宫中游走,最终来到了正殿之中。
推门而入,入眼的是一轮红日,静静燃烧着,让人不敢逼视。容隽别开眼,刚想离开,余光便瞥到一面金色的镜子,竟有几分眼熟。
容隽忍不住停下了离开的脚步,转身向那面镜子走去。
“这是……轮回镜……”容隽惊愕地看着镜子上的裂痕,他曾经在轮回镜中待过,对轮回镜的气息十分熟悉,因此一下子便辨认出来这镜子的真身。
金色的镜面之上清晰地映出容隽的面容,其上光华流转,隐隐有符文自镜面中掠过,正是被下了禁制的样子,虽是如此,却也掩不住镜子本身的神圣气息。容隽的指尖踌躇着,碰上了冰凉的镜面,镜面之上,飞动着的符文忽然微微凝滞,仿佛时间都停滞在这一刻。一股磅礴的气息自指尖相触之处向容隽席卷而来,嘈杂的声音,无数的画面在周围急速飞转,快得几乎让人来不及捕捉,容隽眉心紧锁,一种灼热的刺痛之感袭上眉心,他猛地一颤,屈膝跪倒在地,轮回镜发出一声嗡鸣,也掉落在他身前的地面之上。
容隽微微喘息着,用力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的轮回镜上仿佛水面荡开了涟漪,他的面容在涟漪之中变得模糊了起来,俄顷,一个金冠白衣的男子自镜中向他缓缓走来,那人眉心一点金光,璀璨让人看不清面容,却掩饰不住通身的尊贵气派。那人伸出右手,金光笼罩住了镜面,源源不断的元神之力被注入轮回境之中,结成复杂而奥妙的禁制。
一个声音轻轻叹息,在容隽脑海深处响起。
“青璃……我终究不愿放弃你……盘古生我,予我以力量和使命,我因他而生,却为你而活……今日散尽元神还天地,我不欠他,只欠你,只留一缕相思入红尘,若来日有缘,红尘中相遇……”那人眉心的光华渐渐黯去,露出了倾绝天下的俊美容颜,却有着一双悲哀入骨的双眸。
容隽看着那双眼睛,仿佛一眼看穿了亘古与洪荒,看穿了深渊与穹苍,他看到了前生,也看到了今世。
那是东皇留在轮回镜上的禁制,只有东皇本人能够打开,小小的一面镜子上,细细看去了,写满了的,只有两个字——青璃。
重重白纱之内,只有一个窈窕而孤寂的身影,她跪坐在那里,眉心微皱着,拨动琴弦,不大熟练地弹奏着古老的曲子。那是源自上古的情歌,曾经东皇最爱的曲子,在真煌宫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弹奏了不知道多少万年。青璃问他,东皇东皇,这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
东皇含着笑,回望她清澈的双眸,说,这首曲子,名为等待。
那时候青璃听不懂曲中的孤寂,也听不懂曲中的情意,直到沧海几度变桑田,她又想起了这首曲子,可是她只会哼唱,却不会弹奏,她想着,也许这首曲子,会让容隽想起过去。
她仍低着头艰难地弹奏曲子,她弹不出东皇琴音中的情意,可是一遍一遍地,她越来越能体会到东皇独自弹奏时的孤寂,那是真煌宫中袅袅不绝的余音,一圈一圈,去复来,来复去。青璃的指尖轻轻颤抖着,吧嗒一声,眼泪滴落在琴弦之间,琴音戛然而止。
她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地靠近,慌忙抬手擦了擦眼泪。“怀苏,你不是走了吗?”她的声音还有些不自然的哽咽。
那人没有回应,只是站到了她的身后,缓缓跪坐下来,双手自她身侧环过,按住了琴弦。“你刚刚,弹错了一个音。”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青璃猛地回过头,盯住对方的侧脸。
容隽的目光落在琴弦之上,纤长的十指轻轻拨动,流畅的琴音自指尖倾泻,宛如银河落九天,满室生辉。容隽薄薄的双唇扬起好看的弧度,睫毛微颤,抬起了眼,转头看向青璃,那双漆黑的眼眸之中,映着青璃震惊的容颜。“这样才对。”
青璃瞪大了双眼,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呼吸紊乱了起来,眼神自震惊转为迷离,她直起了身子,不自觉地靠近容隽,交换着彼此的鼻息。“你……你怎么知道……”
“青璃……”容隽握住了她琴弦上的手,十指交扣,一个用力,将她拉入怀中。青璃撞入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腔剧烈的搏动和身体微微的颤抖,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这首等待……你终于明白了吗?”
青璃瞳孔一缩,呼吸一滞,许久之后,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说:“青璃,我是东皇,我回来了。”
轮回六千年,红尘十万里,他放弃了力量,放弃了神位,放弃了一切,放不下的,只有一个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写进命运里,年年月月,生生世世。
天地间最尊贵的神,低下了高傲的灵魂,不敢求白头,只愿她回眸,不求她能爱,只愿她能懂。
终于她抱住了他,任眼泪在他怀中肆意流淌,填满了他灵魂的空虚。
那一首等待,终于有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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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苏山上,有终年不化的雪,也有四季常青的树,还有一个不肯离去的人。
周重山看了一眼明媚的阳光,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忙碌的身影。怀苏在酿酒,酿三界最好的酒,只给一个人喝,便是他身为师父,也只有喝那人剩下的份。怀苏纤长的手指捏着青葱的酥草,每一个动作都潇洒写意,仿佛不是在酿酒,而是在弹琴。
周重山叹气道:“你就甘心吗?”
怀苏眼也不抬,嘴角笑意清浅。“甘心什么?”
“你守着青璃那么多年,难道就是为了将她送还给东皇吗?”
“她本不是我的,谈何送还。”怀苏轻轻摇头,笑意不减。
“难道你不爱青璃吗?你若不爱,为何为她守着淮苏山养着神兽,为何酿她最喜欢的酒,为何寻找她六千年不肯放弃?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她复活了,你却离开了。”周重山为他感到失落和不甘,“青璃说,你对她的感情不是爱,难道真是如此吗?”
“这世间原不只一种感情,只要青璃过得好,我便也足够了。”怀苏淡淡笑着,盖着了酒坛子。等到三百年后,这便又是一坛醉仙之酿。“师父,此去红尘,我遇见了一个人,她身上,有一股神圣的气息,极浅极淡,几乎被青璃的气息盖过去。”
“是谁?”周重山不以为意地随口一问,怀苏出口的那个名字却让他惊得跳了起来。
“是娲皇。”怀苏笑着,抬起眉眼看向周重山,“当年娲皇为止洪荒,以身殉道,死于不周山。那六千年,我在寻找着青璃,而你,又在寻找着什么呢?我曾听青璃说,你原也是翩翩君子,俊雅不凡,后来却化身老者,不知为何。我又听青璃说,昔日娲皇造人,你可帮了不少忙,可是之后却又莫名与娲皇疏远,娲皇寂灭之后,你发誓此生不上不周山。师父,你……”
周重山咬着牙问:“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她……在哪里……”
怀苏笑了笑,道:“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愿也不敢确定,但便在前几日,她也飞升天界了,她俗世之名,叫苏允凰。”
话音刚落,周重山便一跺脚,一个身影窜上九霄。
怀苏望着消逝于天际的身影,笑容渐渐淡去。
他低下头,酿着下一坛酒。
他爱青璃吗……
这个问题,他早已不愿去想。
青璃爱东皇,她不懂,但怀苏懂,青璃爱东皇,从她睁开眼看到东皇的那一刻,命运便已注定。是他将青璃带出无尽深渊,青璃因东皇而生,就像他一样,他因青璃而生,在睁眼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的命运,也早已写好。他的一生,也是为她而生。青璃为他取名怀苏,他便是怀苏,青璃喜欢他酿的酒,他便为她酿一辈子的酒,青璃说那不是爱,那便不是爱了。
只有那个叫苏漓的小小人儿,曾在他生命里真实而生动地存在过,他曾贪心地留恋她的依赖,喜欢她霸道的独占欲,那些都是青璃不曾给过的感情,可那终究只是一场短暂的梦。也曾想过,如果当时没有放她去漓江,如果像东皇一样,将她拘禁在淮苏山,一生一世,那是不是现在的一切都会不同……
可是没有如果,他不是东皇,终究无法插足他们之间的命运,当苏漓看向容隽的眼神悄悄发生改变,他便知道,自己连这个小小的梦,也要失去了。东皇与青璃的每一生每一世,都注定好了相遇相爱,而自己,终是太迟,他不是主角,只是个过客。
怀苏打开一坛三百年的酥酒,轻轻抿了一口,满口的清冽酒香,他酿了几万年的酒,竟是第一次知道这酒的滋味。
浮生一醉,倒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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