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辉显然对此心知肚明。但他觉得这也很正常,要想获得领导的全部信任,他还需要进一步表现,用事实来证明自己、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其实领导对于下属的任何信任都是相对而言的。哪怕是对于仲修伟,彭远征也不可能百分百信任。做官与做人不同,驭下与交友不同,不能感情用事,更不可绝对意义上的坦诚相对。
谢辉默然起身去为彭远征添满了热水,又示意列席会议的县局办公室副主任周宁祥赶紧去张罗盒饭快餐。现在已经是傍晚六点时分了,但这个会才开了个头,显然是要晚上接着连轴转了。
而开完会,大多数人肯定还要加班。
周宁祥犹豫了一下,伏在谢辉耳边压低声音道,“谢局,彭县长、领导们跟其他同志吃一样的盒饭吗?”
谢辉嗯了一声。他了解彭远征的性情,在这种小细节上绝不会搞特殊化——而事实上,彭远征是一个工作上无比注重细节,而生活上又不拘小节的人。
周宁祥答应下来,出去让人买盒饭。彭远征扫了谢辉一眼,淡淡道,“嗯,老谢,去买盒饭,我们一起吃工作餐,边吃边开会,大家都有个思想准备,今天的会开得比较长,如果谁家里有事,等吃饭的时候,可以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安排一下。”
不多时,周宁祥就带着办公室几个科员推着一小车热腾腾的盒饭进来,先给彭远征等领导分了,然后让中层干部们自己取。
众人取过盒饭,默然吃着,动作都很麻利。弄来弄去,反倒是彭远征吃到了最后,他抬头一看,不由笑道:“大家吃饭倒是挺麻利,好。我也马上结束战斗。”
彭远征将空荡荡的饭盒一推,递给了周宁祥。然后淡然一笑,声音却是骤然变得严肃起来,“大家还有没有个人问题要处理?如果有,我们中场休息十分钟。如果没有,继续开会!”
彭远征沉默了片刻,见没人外出,就点点头。“好,继续开会。”
“今天这个会议的主题只有两个字:整肃!”彭远征挥了挥手,手势在半空中慢慢定格下来,“毋庸讳言,公安局在县里的形象很差,老百姓对公安局的工作评价很低。可以说,我们的干警穿着警服走在大街上,背后就有人戳着脊梁骨骂。”
“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少数害群之马、蛀虫所产生的短板效应!尽管大多数同志都在努力工作,但这几个人就是一颗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孙大乘、钱立冉涉黑涉贪涉赌。问题非常严重。我们的执法活动,再三强调要严守保密纪律。可钱立冉还是胆大妄为,给不法分子通风报信。”
“至于孙大乘,持枪潜逃,震动全市,甚至惊动了省公安厅的领导。好在经过全局干警的努力工作,已经将他抓捕归案。根据市委、县委的重要指示,对这两个人的调查处理必须要马上展开。结案后移交司法机关。”
“这是邻县公安局和全县公安干警的耻辱!这也是沉痛的教训!我们必须要内部整肃,进行自我救赎!”
彭远征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众人表情不一。有的人充满期待,有的人则略有心虚。
“下面,我谈当前最重要的几项工作。”彭远征淡淡道,“请同志们记录。”
“第一,严格枪支枪械管理。从现在开始,县局班子成员,非工作需要非执法需要,一律不准配枪,坚决不允许将枪支弹药带出局里。这是一道红线,谁也不许逾越,包括我在内。”
“特殊情况,必须要有我和谢辉同志、仲修伟同志三人的签字。希望会后,有枪的同志们马上将枪支上缴,希望有关部门做好登记。这个事儿,亚强同志你负责。”
彭远征望向张亚强,张亚强赶紧恭声应下。
“第二,自查自纠,公布一个廉政账户,所有干部主动上缴非法所得,同时向局党委坦白。情节轻微者在规定的期限内上缴并上报,免予处置问责。情节严重者,可以酌情考虑减轻处罚。这个事情,谢辉同志抓一下,要公开运作,接受群众监督。县府办和县监察局会配合你们的工作。”
彭远征这话一出口,大多数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项工作非常严肃,一定要抓紧抓落实,不能走形式主义。”
谢辉起身表态道:“请彭县长放心,我们一定严格按照领导的指示去做,绝不走过场。”
彭远征点点头,“我在这里强调一点,请同志们务必高度重视,人不怕犯错,就怕知错不改。这样做,是本着治病救人和爱护干部的原则,为了给部分违纪违规的同志一个自省自救的机会,绝不是跟哪个人过不去。”
“自查自纠的时间为一周。如果谁抱着侥幸心理,在规定的期限内不上缴上报,那么,就对不起了,一旦查清查实,就地免职,触犯党纪国法的依法严惩!”
彭远征的声音低沉有力,在会议室里久久回荡着。谢辉的目光暗暗从一些人脸上扫过,心里喟然一叹:知道彭远征对于县公安局真正的整肃揭开序幕,在这场整肃运动中,肯定要有不少中层乃至高层干部下马,而相应地,也会有一批新人被提拔充实到各个岗位上去。这是必然的。
沉疴必须要下猛药。彭远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
县公安局党委在办公楼前公布了一个廉政账号,期限为一周。第一天的时候,多数人都在观望,而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些人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惶然忐忑,咬着牙上缴一笔笔钱款,同时向局党委书面汇报这些非法所得的来路。
这些人中,有中层,也有普通干警。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本就是公安局的工作理念,因此谢辉操作起这个事儿来也是轻车熟路。
8月21日上午,规定的期限截止。谢辉将情况汇总起来,包括主动上缴有多少人、都是谁什么职务、上缴了多少非法所得、钱款的来路等等,都一一记录清楚,他从头至尾审核了一遍,这才准备去向彭远征当面汇报。
谢辉赶去县政府,进了办公楼,进了彭远征的办公室,见彭远征办公室里有一个神采奕奕的中年男子,也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原新安区公安局的局长李铭然。而如今,李铭然已然是邻县的县长助理了。
看来,是刚到任不久。
“李县长。”谢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面带笑容主动跟李铭然握手,李铭然哈哈一笑,“老谢,你好啊!”
“既然你们熟悉,我就不介绍了。”彭远征笑了笑,“老谢,铭然同志暂时的主要工作就是协助我抓公安局和社会综治,你们要多沟通!”
谢辉心头一凛,李铭然是公安局长出身,熟悉这个领域的工作和各种潜规则弯弯绕,有仲修伟在一线冲锋陷阵,有李铭然在旁给彭远征“出谋划策”,邻县公安系统的大局定矣。
“以后还请李县长多多指导我们的工作。”谢辉笑道,“彭县长,这一次的自查自纠工作已经结束,按照领导的指示,我们归纳汇总了一下情况,领导是听汇报还是看材料。”
彭远征摆了摆手,“我就不听汇报了,我一会还要跟外地来的几个客商谈合作的事儿,老谢,你跟铭然同志汇报一下,你们两个碰碰头,看看怎么处理、怎么收尾。”
“酌情处置,宽严相济。”彭远征慢慢起身,“你们先拿出一个处理结果来,我看看再说!”
……
李铭然非常谦虚地微笑着,“老谢啊,我刚来,不熟悉邻县和县局的情况,这样吧,该怎么处理,你拿主意就是!”
谢辉汗颜,尴尬地苦笑:“领导可别这么说,还是请领导指示!”
李铭然哈哈一笑,倒也不再矫情,取过谢辉汇总的情况仔细看去,时不时抬头来询问谢辉有关情况。两人凑在一起,从头至尾梳理了一遍,李铭然沉吟良久,才轻轻道,“老谢,我想,彭县长这么做的目的,肯定不是要跟谁过不去、非要把谁搞下马,而是为了治病救人,稳定局面。”
“本着这个原则,我看这上面的几个情节轻微的同志,可以给予党内处分,由党委进行诫勉谈话,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和努力工作的机会。”
“但这几个人,数额比较大,违规违纪比较严重,可以酌情给予免职处理,免予追究刑事责任。”李铭然笑着,“不能一味宽大从轻嘛,必须要体现严的一面——而实际上,单纯的行政免职,这本身就是一种从轻处理了。”
“攘外先安内。蒋委员长这句话用在这个时候,还真是令人意味深长啊。”李铭然笑容一敛,“我明天去县局,跟县局的同志们见见面,老谢你觉得可以吗?”
虽然李铭然用的是商量的口吻,但实际上,他是市委任命的县长助理,副县级干部,县政府党组成员,协助彭远征分管公安工作,如今就相当于是谢辉的顶头上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