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傅曲颖通完电话,彭远征心里便有了底。他又给龚翰林打了一个电话,完了跟副县长郭伟全几个人通了通气,又嘱咐王浩,在他休假期间,所有工作都往后顺延,等他下周回来再说。
中午时分,彭远征赶去新安市火车站,坐上了开往京城的火车。他让霍光明买的是硬卧,四五个小时的车程,他想趁机在车上迷糊一觉,最近太累没有休息好。
“旅客同志们,开往京城的200次旅客快车检票上车,请做好准备……”
彭远征提着自己随身的一个黑色公文包,捏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水杯,就跟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流检票进了车站,不多时,列车轰隆而至,他上车后就找好坐席躺下迷糊了起来。
突然,一个熟悉而又颤抖的声音唤醒了他:“彭远征?!”
彭远征心头一个激灵,他虽然还没有睁开眼睛,但也听出了是曹颖的声音。
他缓缓睁开眼睛,见久未谋面的曹颖提着一个草绿色的旅行包,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妮子大衣,俏生生地站在眼前。多时不见,她的清丽依旧,只是眉眼间多了一丝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清瘦。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身材中等、年约二十七八岁的眼镜男,同样提着行李包,正有些错愕地仔细打量着彭远征。
曹颖的眸光复杂,嘴角都有些轻颤。这么久的形同陌路,她尽管早已关紧了自己的心门,本来觉得自己可以将彭远征的身影从心中彻底驱散,但骤然邂逅在列车之上——这瞬间的情感躁动就活生生将她的心门击溃,她无奈地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终归还是化为泡影了。
彭远征轻轻起身来,心里苦笑嘴上却挂着温和的笑容。“曹颖?这么巧?你这是……”
曹颖幽幽道:“我去京城出差开会,你这是也要去京城吗?”
“嗯,我去京城办点私事。”彭远征笑了笑,“还真是巧,很久不见了。”
曹颖看了看自己的票,见正好在彭远征铺位的对面,也就默然将自己的行李塞在行李架上,身后那男子赶紧上前来帮忙。
曹颖见彭远征望着两人。下意识地勉强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单位领导——韩局长。韩局长,这位是我的老同学彭远征——”
曹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男子就笑了笑,主动伸出手去,“邻县的彭县长吧?鄙人韩光平,市教育局副局长。早就听闻彭县长的大名了,不想在车上巧遇。”
韩光平操着一口纯正的京腔,嗓音低沉。乍一听,跟新安区的区长苏羽寰有些相似。彭远征有些意外,也笑着跟韩光平握手寒暄了几句。
他这才知道。现在的曹颖已经不在新安一中教书了,而是调到了市教育局工作。这一次,是跟分管副局长韩光平一起去京城参加教育部组织的一个全国范围内的研讨会。
彭远征对韩光平并不熟悉,但几句话的功夫,韩光平的一番自我介绍之后。他这才明白,这人跟苏羽寰一样,也是从京里下放来的挂职干部,暂时挂靠在市教育局,副处级干部。
列车缓缓开动,彭远征有一搭无一搭地跟韩光平闲扯,心头却有些复杂的感慨。他从韩光平对曹颖的神态话音中就可以看出,这人肯定是曹颖的追求者——只是曹颖的态度似乎不太明朗。
当然,也或许是当着自己的面放不开吧。彭远征暗道。
曹颖保持着异样的沉默,半靠在卧席上随意翻看着一本杂志,聆听着韩光平跟彭远征的闲扯。韩光平眸光闪烁,他敏感地感觉出来,曹颖和彭远征肯定有着非同一般的过去,而从曹颖这种“黯然神伤”的态度来分析,八成是曾经的恋人……
“彭县长去京城是……”韩光平笑眯眯地问道。
“呵呵,我处理一点私事。”彭远征随口回答。
“我是京城人,算是地主,我父母都在国家部委工作,彭县长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开口。”韩光平矜持地笑着,“你跟曹颖是老同学,咱们又是一个市里的同志,可千万不要客气!”
彭远征扫了韩光平一眼,他心里很清楚,韩光平这话固然有一定的客气成分,但主要还是为了在曹颖面前显摆、在自己面前炫耀——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
就跟那在发情期喜欢开屏的雄孔雀一样,紧追曹颖不舍的韩光平自然也会寻找一切机会、不遗余力地展示着自己作为京城干部子弟的优越感。
彭远征晒然一笑,不以为意地随口道,“谢谢,如果有需要,一定找韩局长帮忙。”
彭远征太了解这些家庭出身不错的京城干部子弟了,他们一般是大学毕业在国家机关呆上一两年,然后找机会下放到基层挂职,挂上两三年镀镀金就回京,为今后的提拔做好铺垫。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回到中央机关,基本上都能越过正县的门槛,跨进厅级干部的行列。当然,在京官遍地走宛若土鸡瓦狗的京城,厅级干部委实不算什么。
在当前这个90年代,这些人几乎成了一个族群,全国各地都有,他们有着作为京城人和干部子弟的天然优越感。但这倒也不能说明他们都是纨绔子弟,有些人还是很有才干和能力的。比如苏羽寰,尽管彭远征跟他一向不对付,但彭远征也不能否认,这人除了心胸狭隘一点、不能容人、太过骄傲之外,也不是一无是处。
最起码,在工作上还是有自己的一套的。彭远征离开新安区之后,苏羽寰就逐步开始发挥作用和个人能力,也干出了一些成绩。人的能力有高低,苏羽寰在跟彭远征的对抗中处处落于下风,但这并不代表他无能力。只是彭远征比他更出色、更有手腕,在两人的“对比”中,他很容易陷于彭远征的个人光辉中不可自拔。
在彭远征看来,苏羽寰这样的人其实比龚翰林之流还是强上不少的。论起工作能力,龚翰林顶多算是平庸,而苏羽寰堪称是出众了。
……
韩光平嘿嘿笑着,突然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彭县长,听说你已经结婚了,请问弟妹在哪里工作?”
韩光平说着话,眼角的余光发现下铺的曹颖明显笑容一僵,黯然地转过头去,肩头微微有些轻颤。彭远征结婚在新安请客,他是常务副市长孟强的外甥,这些当然不是什么秘密。曹大鹏还派人去邻县准备随个份子,结果彭远征不收红包,没有送下。
彭远征嘴角一抽,但却淡淡道,“她在京城工作,在一家企业,民营小公司而已,估计韩局长也没听说过。”
“哦,企业其实也不错哟。这么说彭县长是两地分居了,也不容易啊……”韩光平故作感慨状,又道:“其实很羡慕彭县长,已经结婚成家了,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像我,大学毕业五六年了,蹉跎至今也没有一个谱儿……哎!”
彭远征淡然一笑,没有接话。
曹颖突然坐起身来,穿上鞋起身向车厢尽头的卫生间走去。韩光平的有意“撩拨”本也不是刺激她,无非是暗示她,你念念不忘的这个男人已经结婚了,你早该死心了!
但这话听在曹颖的耳朵里,却是与刀锋一样切割着她本就不是多么坚硬的心脏。
彭远征皱了皱眉,手紧紧地抓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曹颖的身影萧索落寞,伴随着列车的晃荡而微微摇摆着。突然,列车发出一声尖锐的巨响,咣当一声,骤然开始紧急停车。整个车厢里行李架上的行李有些倒腾落在地上,而车厢里顿时传来各种惊叫声和叫喊声。
曹颖措不及防,清瘦的身子踉跄了几下,倒在车厢地板上。
彭远征吃了一惊,立即起身奔过去扶起了她。
“你不要紧吧?”
曹颖咬了咬牙轻轻道:“没事,谢谢。”
这个时候,前面的硬座车厢发出咣当咣当撞击的巨响,一个列车员出现在车厢结合部,拿着扩音喇叭高喊:“旅客同志们,请不要慌张,前方出现紧急情况,列车紧急制动,请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注意安全。”
紧接着,各个车厢的门打开,几个乘警和列车员跳了下去,不少乘客打开车窗,翘首张望着,但空荡荡的路轨上空无一人,此地正是荒郊野外,距离前面的车站还远。
等了一会,有些心里不安的乘客要求下车透透气,但列车员不同意,双方争吵起来。吵了半天,最终还是列车员让了步,允许乘客可以下车但是不能走远,随时听候指令上车离开。
彭远征抬腕看了看表,见已经是下午两点多点,按照这么个状况下去,这趟车肯定是要晚点了。
傻子都知道前面肯定是出问题了,不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不清楚。很多乘客围着列车员询问,列车员也说不出具体原因来。
最前面的机车开始尖锐地鸣笛,在列车员的招呼下,下车的乘客很快都上了车,关紧车门,但还是没有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