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飞舞的符咒上写满了发光的云篆,飘洒在空中发出点点金光。光晕之中有一人从天上坠落下来。
谢流离的印象中,天乃登道之岸,玄境万里山巅之上,是高高在上的道岸极仙,当他们从云端降落时,流霞七处,剑芒划过,衣沾星雨。
八十丈高墙火光中跃下的,自然非登道仙人,银盔后摆坠落,落在光芒的正中,一身的银甲鳞反衬出耀目的颜色。
谢流离拨开符纸,望见半跪在地上的宁昱,漆黑墨发未着平日玉冠,只着兵髻,头上盔抱在左手,右手执一把利刃闪耀的刀,支起身子定睛望一望她,说,“我来支援你。”
谢流离只觉一阵晃眼,未及惊叹,也未及问候,甚至都未听清他的声音,他便已经独自一人冲进囚字左部。嗜血的狂魔们一闻到肉色,齐齐转身,面相它从四面扑来。
宁昱实在不愿戴盔,向着尸群一扔,随后手中从衣里拿出圆滚滚的铁火球,大的小的握了一手,四下抛出去。
“来吧!”
铁火球着地或触碰尸身,即刻爆开,炸得尸人碎片翻起,这时他便举刀冲去,一刀一头,随后伸出手套,摸得很快,以手套上的尖刃刺入,一手一个将那脏器拽出来。
天上符咒尽是吸魂之咒,脏器只要外露,便会被吸出,省了他许多事。谢流离看他越发深入,心中忐忑越来越重,可她是这个阵法的唯一施法人,若是离开阵法中心,就全盘皆乱,她没有任何办法。
“回来,你一个人不行!”
火焰噼啪和尸人声音掩盖了一切,宁昱自然也听不懂她说什么。谢流离见他的铁火球在远处炸开,每炸开一次,她都稍稍安定一些。若是有一时听不见了,就开始害怕,等到火球爆裂,便又喘息一口。
城墙上的宁升见他跳下,惊得扑到城墙边上。他的双眼几乎瞪得蹦出来,声嘶力竭地大喊,“接住太子!接住太子!接住太子!”这三声喊破了喉咙,可下面只有几十人的小队,八十丈高的距离,声音全湮灭在火油之中。
宁升的双手青筋暴起,汗湿得城墙都握不住,他伸手指挥,“着令四队即刻下去,寻找太子!用网拦截,别伤到太子!”
一旁兵将得令下去,公孙子在他身旁,此时说道,“太子从这么高纵下,只怕……”
宁升反手重重一掌,打在公孙子脸上,其势猛烈,直将他打得滚出几步,吐出一大口血来。
“太子若是死了,我将你挫骨扬灰,你现在给我下去杀尸,快滚!”
饶是方才说得多痛快,宁昱跳的时候仍旧让他感到天塌一般。他是知道宁昱有一根灵骨和些微玄修,但八十丈……他望下去,还有淡云遮挡自己的视线,而人能活,便是奇迹!
底下兵士此时跑上来一个,带来好消息,“太子殿下正在拼杀,咱们的人下去后四面布网,再加上底下的符阵,只要阵不破,可在一个时辰之内全部清去。”
宁升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的腿终于软了,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长舒一口气,下令城墙上的战士打起精神,继续补充火油箭支攻击。
谢流离站在阵中,已经有半刻没听见铁火球爆裂的声音了。她心下一慌,大声喊道,“太子?太子?!”
她的声里含了气劲,阵内各处都是听得到的,只是叫了半天,周遭无人应声,她越来越急,又叫,“宁昱?宁昱?听到便以火球示之!”
突然眼前闪现出宁昱银盔身影,在他面前俯身支腿,似是喘息,随后抬头见他一脸乌黑,眼眸却如星闪烁,此时嘴角弯着笑,“担心我了?”
“你是太子殿下,你死了要全天下披麻戴孝,你不知道吗?”谢流离看他这副脸面,就知道自己是担心多余了,他看来还是有些本事的。
她瞥过脸去,宁昱也喘够了,缓慢站起来揉一揉肩膀。“火球没了,就带了这么些来。剩下的看他们的。”
谢流离再偷偷转脸瞧过来,见他一举一动已经极尽疲累。
“胆大狂妄。”
宁昱眨眨眼睛,盯着她,“这算什么,多二十丈也无事。只怕你若是有事,我只好迎娶他人了,我是为你着想。”
他嘴上说着,却实在是心有余悸。自己那一根灵骨和体内半点真气,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撑住。他趁谢流离不注意,抹掉额头冷汗。
谢流离只觉他自己说得欢快,其实已经吓死了,在她眼前装呢。她哼一声,“不知羞耻,我可不喜欢不要命的。”
“要,当然要命,”宁昱握了握刀,觉着歇息够了,便准备向她再道个辞,于是凑近低声说一句,“还没让你穿嫁裳,怎能让你为我服丧呢。只是你这副样子不好亲近,下次不要再换身体了。”说完见谢流离似要作怒,便提刀跑开了。
谢流离听他耳旁吹风,温温的热气和汗意袭来,谢流离的符阵忽地一灭,等到宁昱人已经走远了,她才恍然发觉,重新用她的剑催阵。
只是过得多一会儿,方才那温温热的感觉在自己身上越来越滚烫,她不知是为什么,再过得片刻,她竟然觉得好似被火烤着一般。
又是片刻坚持,她觉得自己身上越发不对劲了。她的脑袋昏沉,周遭似有木头被火烧裂的声音。虽然周围有火,但方才是没有这种被火炙烤的感觉的。
该不会是肉身出事了吧?因为唐二的魂魄没有附到她的肉身上,她便还能与自己的身体发生感应。这炙烤分明是出自肉身!
谢流离心道,若是离开一会儿,阵火应该也不会即刻灭,只要肉身安全了,便立刻回来就是。她远远地再望了一眼宁昱,也来不及再同他说话了,随后迅疾拔掉额头符纸,抽身回魂。
脑中天选地转,谢流离蓦地睁眼。眼前已经被灼烧的火光包围,浓烟在室内流窜,帘幕倒塌,房梁跌下。侧头间,已经身在火窟之中,她的身体便在燃烧的榻上烤着,若不是自己身内真气护体,大约早就化成灰了!
谢流离闭气起身,找来照袋背上,也不知这客栈怎么就着了这么大的火,难不成带着火的尸人竟然跑到了这么远的城内,把客栈给点了?
“师——父——”
“师——父——”
火窗下传来叶炎的声音,谢流离心中一沉,他怎么跑出来了?不是让他躲在池塘里不要出来么?
这么大的火,他还不被烤成树皮鳞屑?
谢流离探身在火窗下望去,只见叶炎正在用硬壳一般的身体撞楼,果然头顶面容与肩臂已经变为树皮状的一条条菱状,口中一直呼着“师父”。
是知道她出事了,才从池塘赶来的吗?
望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谢流离心头哽咽一声,大声道,“师父来了!”说着纵身跃下,拉住他道,“不是让你不要出来吗?你为什么不听话?”
“师父有难——叶炎就来——”
谢流离叹息一声,摸一摸他的硬壳,“好叶炎,我带你藏好去,现在你可不能出来,天下大乱了。”
“噢——”叶炎听话地低下头。
谢流离回身一瞧,着客栈已经全部烧着,眼看着木架就要倒塌下来。眼下也无暇多想,谢流离抓住叶炎冰凉的手掌,向浓烟之外飞奔而出。
浓烟之外的地方,立着百名□□铜盔之兵,带头的是个熟人,崔府的崔参军。
谢流离方带着叶炎跑出,仰头望见这挺立的白人小队,好似他们已经等待很久了。
“崔参军,怎么不在守城?”
崔参军已经在这里等了她很久了。这把火烧得痛快,却也烧了这么多时才将她叫醒,还真是费事。上面说她有异,他自然也深恨这个莫名出现的外乡方士,他将枪向前一支,金属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
“信报说有异物跑到了城中客栈,于是来此狙杀。”
谢流离环顾周遭,想了想,微笑拱手说,“眼下这个虽是异物,但他是我找寻许久的亲人,还请大人能网开一面。”
崔参军冷哼一声,“方士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我也有亲人死于方士手下,那个时候,方士可没有网开一面。”
他是提起他那小妾的事。谢流离一时语塞,展开双臂护住叶炎,“这么多人抓一个,也未免太大动干戈了,若是东城门前多这一百人,尸人早就能消灭了。”
崔参军仰头哈哈笑了两声,“现在知道心疼亲人,却也不能掩盖他们已死的事实。己不所欲,勿施于人。我尚且能大义灭亲,方士怎么反而想不通?”
“师父?”叶炎有些迷茫。
谢流离回头道,“没事,我能应付。”
叶炎默不作声。
崔参军顾左右,“都闲着干什么?一只东西,赶紧杀了!”
一声令下,百人□□对住谢流离和叶炎。
叶炎忽地发狂,将低了许久的头颅抬起,黄光射向崔参军:“伤害师父,杀了他!”说着便如风一般窜出,双手前伸窜到崔参军面前,那崔参军以□□去,众人包围上去。
“叶炎!”谢流离大惊出招,符咒啪啪如掌打在士兵身上,将他们一一打落在地。此时叶炎已经被洞穿多处,但显然没有伤及那刻温热肾脏,他用力地掐住崔参军,谢流离见势不好,如果不救便要出人命了,只能祭出剑来,砍下叶炎的双臂,好让他消停下来。
那崔参军脖颈松弛开来,却连喘气都没有喘,伸出带着尖刃的手套,捅入叶炎的体内,不偏不倚地抓出了那颗肾脏。
若肾脏烂了,上面附着的魂魄将无所依托。谢流离冲过去想要抢过来,那崔参军却连退几步,威胁道,“你别动,你这么心疼这玩意,难不成你是造它的人?”
谢流离的心如虫咬一般绞疼起来。
“你把那颗肾还给我。”
“方士的态度有些反常,好像是这尸人的生身父母一般。”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流离越听越糊涂,“守城之阵是我布下,如今我要是不回去,你们的人恐怕守不住。你将那颗肾还我,我便能回去搭救。否则尸人都闯进城来,可不是你担当得起的。”
那崔参军道,“这个东西是目前我们探知最为聪明的一只异物,追踪多时,不能交给你。不过我现在倒是怀疑你与这异物的‘始作俑者’有什么干系了。”
谢流离怒不可遏,“我已经再三解释了,这肾脏里的魂魄是对我重要之人,你无论如何今天都得归还!”
崔参军道,“这由不得你了,如果再不见好就收,就将你当做始作俑者帮凶论处。”说罢收拾带人向城外走去。
谢流离眼看他捏着叶炎,几乎就要将那肾脏捏烂,若是捏烂叶炎的魂魄就无法依托了,她双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跟在崔参军身旁,想了半晌,忍气好言道,“长官通融,亲故亡魂,还请您让我带回吧。”
“休得纠缠,否则我即刻将它捏碎。怎么我看你分明能操控这亡魂进攻,怕果真是有鬼!”那崔参军作势举起肾脏一捏,谢流离听到烂肉碎裂的声音,心中登时颤抖,眼睛瞪得极大,“你欺人太甚了!”
突然之间,只听得谢流离周身骨骼发出异响,风声之中她的面色越来越白,周遭飞起纸符,发出女子或笑或哭的杂乱声响,飞上崔参军握着叶炎肾脏的一臂。纸符哭着笑着,咔啦一声,将他的手臂生生扯下!
谢流离深吸一口气,“我只是不能让他再死一次。”纸符托举着肾脏稳稳落在谢流离的手掌心。
崔参军惨叫一声,捂住自己的手臂,“此女实是鬼魅,恐怕正是始作俑者,今日弟兄们就算拼得性命,也要将这妖女擒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