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应该很捻熟。
刘远耸耸肩,就近找了个椅子坐下来,有些百无聊赖。周石和郭东凯基本属于一个圈子里的,在这儿遇见熟人,再稀松平常不过。
话分两边,周石可一点都不觉得稀松平常,确切的说他是相当意外。
黑框男叫严谨,经营个小公司,跟周石现在挂名儿的那个家族子公司有些业务往来,他俩也就是这么认识的。后来交谈中发现二人居然是校友,关系也就算更近了一步。偶尔吃吃饭喝喝酒也算熟悉。但……
“你什么时候和老郭那么熟了,还来给他做伴郎?”周石从推车里拿过个高脚杯,也帮着小心翼翼的往上一层层摆。
“也不算多熟,就是简单的生意往来。”严谨空出一只手推推眼镜,“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挑中我了。”
周石看看老实巴交的校友,忽然灵光一闪,言辞凿凿道:“肯定是老郭哥们儿里没有未婚的了,唉,岁月像刻刀,刀刀催人老啊。”
严谨忍俊不禁,要落上的高脚杯在手里不住的轻颤,他只好谨慎的先把手收回来,才无奈的望向周石:“你就不能不拐着弯儿的损人?”
周石想了半天,然后说:“那直接损也可以。”
严谨被彻底打败,刚想继续码玻璃杯,却忽然瞄见不远处的刘远。想不注意刘远很难,因为整个会场都是空的只有他一个人坐那里,而且,还挺招人。
周石见严谨迟迟没说话,正觉得奇怪,一抬头,就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见了小孩儿。于是周石义不容辞的担任起旁白:“那小孩儿跟我一起的,刘远。”
周石的意思是跟我一起来的,但听在严谨耳朵里就成了一对儿的意思。严谨和周石交往不算密切,但由于周石在朋友圈儿里都不大避讳的,所以他知道周石是同志,并且也见过周石身边的小男孩儿。呃,补充说明,不只一次的见过,见过的也不只一个。
“这个挺好看的。”严谨实事求是,有一说一。
周石的注意力正在小孩儿身上呢,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严谨再度推了推眼镜,然后确定自己的目光和周石的眼神有了交会,才又完整重复一次:“我是说,我见过的你交往的小孩儿,就属这个最好看。”
周石愣住,看看严谨,看看刘远,再看看刘远,又看看严谨,最终咧开大嘴明显有要啵儿对方一口的冲动:“把你没见过的小孩儿都算上,也他妈属这个最漂亮!”
“……”
“老郭和新娘呢?”
“还在化妆吧。”
“于是你在这儿伴郎兼杂工?”
“错,杂工兼伴郎。”
“那你还有什么活儿,尽管交给我!”
“呃,后面两瓶红酒,一会儿新郎挨桌敬酒用的,要不你帮我起木塞?”
“事先起好吗?”
“嗯,怕到时候来不及。”
“成,这事儿包我身上了。”
严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只知道周石此刻的心情貌似很好,非常好,大大的好。
周石回来的时候刘远正在发呆,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
“喂,”周石把手在男孩儿眼前晃呀晃,“怎么,睁着眼睛睡着了?”
刘远打了个哈欠,看周石的时候眼睛便蒙了一层雾气:“也不是没可能,如果再这么无聊的话。”
“不会无聊了。”周石掏出根烟点上,舒舒服服的吸了一口,然后喷到刘远脸上,笑得坏坏的,“想不想做义工?”
刘远现在对烟草已经很适应了:“义工?”
“给新郎的红酒瓶拔塞子。”
“这你一个人就能做了吧。”
“塞子拔了,就可以把酒瓶喝空。”
“晕,那新郎敬酒用空杯啊。”
周石把烟从嘴边拿开,低头靠近刘远,微微眯起的眼睛邪恶且魅惑:“我小的时候就老想一个问题,为嘛红酒的颜色和陈醋的那么像……”
刘远愣愣的听着,刚想说对啊,为嘛啊,却在要张嘴的一瞬间,悟了。
“操,你等我!”刘远几乎是踹开凳子跑出去的,想踩上了风火轮。
周石还不忘在身后大声叮嘱:“超市在第二个路口——”
新娘挽着新郎入场的时候,刘远目不转睛。他不知道是做了太多的心理建设,还是这一幕已经在午夜梦回上演了太多次,以至于成真的这一刻,确实没有多么痛彻心扉。
其他的感觉好似也没有。
不疼,不酸,不窒息,不纠结。只一点点闷。
新娘很漂亮,脸上是满满的幸福,眼睛里透着一点精干。
新郎很帅,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眼神一如既往酷酷的。
和以前一样,刘远依旧看不出男人真正的心情,哪怕他很用力的去看,哪怕他以为自己读出了所以然。
他的所以然,从来都不对。
刘远第一次见到郭东凯的父母,和想象中差别很大,他以为郭东凯的臭脾气多少是带着遗传的,可看着郭家的爹妈,都似乎很温和。可能是在国外住得久了,无论从穿着到气场,都带着那么一点儿洋气,这让他们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几岁。
主持人介绍他们的时候刘远甚至在想,如果自己和郭东凯跟他们出柜,那么这对老人也许比自己的父母容易接受得多。幸好,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念头实在滑稽,便不再去想。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新郎新娘总算下了席间,准备从第一桌开始敬酒。伴郎伴娘分别拿着红酒和果汁的瓶子,任劳任怨的跟在后面准备随时补充弹药。
刘远看见严谨抱着酒瓶微微皱了皱眉,他下意识的去看周石,而周石也显然看见了,面面相觑,两人都听见了对方内心小恶魔的呼唤。
恶魔刘:快倒吧快倒吧快倒吧……
恶魔周:快喝吧快喝吧快喝吧……
对于人心险恶缺乏深度了解的严谨,最终还是在郭东凯不明所以的催促表情下,倒了满满的第一杯酒。然后豪爽的郭东凯先生一饮而尽……又一喷而出。
全场鸦雀无声。
喜从天降的X先生忘记了去擦,任凭疑似红酒的不明液体顺着自己脸部的褶皱欢快流淌。
无声的狂喜是个力气活儿,刘远龇牙咧嘴笑得几乎内伤。
周石想去摸刘远的头发,可大庭广众的,还是忍住了。最终他只淡淡的微笑着凝视快乐中的男孩儿,就好像无比幸福的是自己。
郭东凯想发飙,不是因为酒被人换了,也不是因为大庭广众自己丢了脸,而是因为刘远和周石旁若无人的暧昧嬉笑。他隐约能想到这事儿谁干的,他认了,红酒有的是,大不了换瓶新的,可他就是看不得刘远和别的男人那样,心里像有把无名火在烧,极度的不痛快。
说实话,郭东凯没想到刘远会来,他更没想到刘远会和周石一块儿来。他觉得刘远不像来破坏婚礼的,但如果只是单纯的想让他不好受,那么很好,男孩儿做到了。
自从那一日在公寓门口见到哀伤的小孩儿,郭东凯再没回过那里。冰冷的矿泉水彻底渗入了地板,几乎把木头泡烂了。可郭东凯不想撬开重换。破烂的地板连同那个房子被一起丢在了那里,就那么扔着,在城市最繁华最喧闹的漩涡中心。
刘远今天很好看,尽管距离那么远,尽管只用余光,可郭东凯就是知道。那曾经是他的男孩儿,活泼灵动,生机勃勃。
那曾经,是他的男孩儿。
刘远觉得很奇怪,郭东凯该是酒量不错的,可敬到自己这桌的时候,居然已经脚踏云彩飘飘然了,而且从头到尾都没看自己,就拉着周石拼命喝酒,每一杯都有由头,一连干了好几杯。周石倒是很大方的奉陪,反正他吃了一肚子的菜,几杯红酒,还真是小意思。
刘远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特没劲。他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来干嘛了。
低头,刘远在兜里摸索出香烟,刚放到嘴边还没来得及点燃,便被人狠狠的夺去,然后下一秒,刘远看见香烟在男人的手里扭曲变形,点点烟丝落向地面。
“你他妈跟谁学的抽烟!”
因为有了些醉酒的大舌头,所以郭东凯的咆哮并不具备杀伤力。可刘远不敢抬头,他不怕郭东凯,他只是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去面对谢天娜。
很快,刘远就听见周石打圆场:“啧,这才几杯啊,怎么就五迷三道的了。严谨,下面的桌儿你可得帮着挡酒,别光顶着个伴郎的名儿嘛。”
严谨没回答,出声的是谢天娜:“真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了。”
刘远把手心握得生疼。
刘远没等到喜宴结束,便提前走了。周石本来想送他,奈何熟人太多一直被缠着劝酒,脱不开身,便只能再三嘱咐,回到学校给个电话之类。
刘远应得很好。
转头,他就去了郭东凯市中心的公寓。
上一次来求男人不要离婚,走时他又把孟鹤的钥匙摸出来了。那钥匙就放在茶几上,郭东凯似乎从未注意。
久违的熟悉气息随着大门的打开,扑面而来,热气在眼底一个劲儿的涌,刘远深吸几口气,穿着鞋直接踩进去。
一切一切都是老样子,书架,抽屉,CD架。可他就是找不到自己录的那张光盘。
刘远发了疯似的找,他把抽屉翻过来,把CD倒得满地,把书架上一本本的过滤,弄得整个房间都像被打劫过一样。
那是刘远最真的一颗心,他不想丢在郭东凯这里,可现在,他找不到了。
终于,刘远绝望的坐到了地上,耷拉着脑袋,就像忘记了上发条的玩具。
郭东凯的别墅在下午三点的阳光里很漂亮,玻璃窗上大大的喜字,真的像极了新房。刘远只坐着周石的车来过这里一次,如今他仅凭着记忆便能摸索过来,连刘远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他想做什么呢?
刘远坐在草坪上,仰望着别墅漂亮的飞檐,出神。
他觉着自己这一天都好像是在梦游,浑浑噩噩的没什么感觉。就连此刻,也恍若梦中。梦中的事都是虚的,不作数的,哪怕你在梦中杀了人,到头来也不过双眼一睁,烟消云散。
刘远有些想入非非,好像躯壳在这个地方,魂魄却在那个地方。他情不自禁的抓起手边的小石子,用力的丢向了那个贴着喜字窗花儿的玻璃。
啪,啪。
碎石子在玻璃上没留下任何痕迹,连声响,都很快散在风里。
刘远不甘心,又低头去找更大的。
这一次,玻璃有了裂痕。
刘远像是砸上了瘾,他干脆起身去搜罗一切可能造成杀伤的物品,除了石头,还可以是破碎成半截的啤酒瓶等等……
看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唏哩哗啦的崩塌下来,刘远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感。就像吸鸦片,上瘾般的飘飘欲仙。
保安没有来,郭东凯的车先来了。
车喇叭如警铃一般的响起,刘远这才大梦初醒般,丢下还要往上扔的凶器撒腿就跑。可车里的司机更快,如闪电般窜出来三两步便追上把他撂倒,然后就是一顿踹。
这个人刘远不认识,他只觉得对方和电视上所有助纣为虐的保镖或者打手都一个模样,边踹还边恶狠狠的骂:“你他妈不长眼啊,这谁家玻璃你就敢砸!”
刘远逃不开,他只能死命的抱着脑袋。他做不了别的,他觉得自己似乎要死了。
“谁他妈在……我大喜日子找不痛快……”
一个熟悉的声音钻进了刘远的耳朵,刘远瞬间瞪大眼睛,刚想松开捂着头的手,却在下一秒被人狠狠的踹在了心窝。
疼,撕心裂肺的疼。
刘远不住的倒抽凉气,他听见郭东凯晕熏熏的还在那里骂骂咧咧“谁他妈在我这儿撒野,我就他妈让谁不痛快”,可他无法回答。
他疼得说不出话。
刘远觉着自己这一天都好像是在梦游,感谢郭东凯的一脚,终于把他踹醒了。
时隔多年,孟鹤还对那一天记忆犹新。因为那一天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他最好的兄弟结婚;第二,他的老婆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与这两件事相比,刘远那一点点小插曲根本微不足道,可他却每每在回忆那天时,都会忆起小孩儿哭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