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穆侯庚敖携今岁纳贡,终于抵达洛邑,照制,于王城外舍馆落脚, 以待王命。
穆国取得对戎狄的统治性的武功胜利, 国域大扩,这消息震动诸侯,这些时日, 穆国使团人虽未到,但一直就是诸侯议论的话题, 有惧,亦有妒。
那日周王得信, 知穆国使团不日便可抵达王城,虽闻讯暗喜, 但对庚敖并未亲来, 心里终究还是感到有些不快,却没想到原来是他亲自前来朝觐, 心中大为得意,遣使出城行见面之礼,引入王城。到了腊祭之日,周王黄冠黄衣, 率众多的大小诸侯郊祭于野,大祭天地万物群神。当日场面宏大,祭旗遍插四野, 几遮天蔽日,盛况为数十年来之首次,祭坑内升腾而起的祭烟犹如狼烟,连远远散于城外的四野之民亦能看的清清楚楚。
腊祭结束后,入夜,周王于王宫设飨宴请诸侯,分食祭祀酒肉。
王宫里烛燎辉煌,亮如白昼,飨席始,周王居中高坐,息后、王子跃、王姬分坐于侧,诸侯以爵位高低左右列位,数十名乐人击钟打磬,场面盛大庄严,但底下,却暗流涌动。
继晋颐、姜突之后,穆侯庚敖一抵达洛邑,便通过鲁侯正式向周王求亲,欲求娶王姬联为婚姻,此事已人人皆知。
有这三国求亲在前,其余小国,纵有意动,自知不敌,怎会贸然求亲,故如今所有的诸侯,都只等着看晋穆齐三家到底谁能如愿。
齐本也是大国,然姜突数次开罪周室,看来无望,就剩晋穆两国。
晋是传统之强国,这几年因晋侯昏聩,虽国望有所削弱,但实力依旧不容人小觑,能和强楚抗衡的,从前也就只有晋国一家。
而穆国从庚敖继任国君位以来,挟着对楚和戎狄两战的大胜之威,令中原诸侯震动不已,再不敢小觑这个从前不为人注意的西北之邦。
能娶到王姬,已不仅仅是妫颐和庚敖两人之间哪个胜出的问题,而是国与国之间的暗中交锋了。
两国各自都向周王许以了厚重的聘礼,除了寻常财物,据说,晋颐应诺周王,倘若娶得王姬,日后一旦周室有征召之需,晋国必出兵应召。而穆国则应允,可向周王进一场献俘之礼。
逢战,诸侯应周室之召出兵应援,此原本就是诸侯之责,但如今周室衰微,若真遇战,想征召诸侯出兵协同王师作战,难上加难,妫颐如此承诺,分量不轻。
周王年轻之时,领王师伐戎,大败而归,颜面扫地,对戎狄之败从此亦成为周王的最大耻辱,穆许诺献俘于周王,犹如替周室一雪前耻,象征的意义,也是不言而喻。
妫颐、庚敖,二人又都是人中龙凤,为娶王姬,暗中较劲,王姬貌美倾城,身世离奇,又身负天命之名,当日回归周室,久旱的周国便下了一场甘霖,种种传言,交织于一身,早沸沸扬扬,令人心生向往。
因三国已各自经由鲁向周王正是求亲,故今夜,周王将公布择定的王姬联姻人选。
王姬到底嫁入哪国,人人都感好奇。
……
座前香鼎泛升袅袅青烟,周王和息后领王姬、王子跃现身入座。
息后华服崇光,王子跃清贵俊美,至王姬出,容色曜丽,惊动四座,她一双秋水翦眸扫过四座,人人心中皆生她凝睇于己之感,大殿之内,人皆屏息,目不转睛,以致于竟能听到她浆过的裙裾随步伐行动时擦出的沙沙曳地之声。
正静默时,忽闻“当”的一声,突兀惊动众人,循声望去,见那曹侯双目定定望着王姬,一时失手,手中酒尊滑落而不自知,坠至案面,酒水泼洒而出,顿时溅湿了一片衣襟。
近旁皆轻笑,咳嗽声四起,曹侯这才惊觉失态,忙扶起酒尊,正面红耳赤,幸有大宰甲臣现身,代周王向列位诸侯宣辞,这才掩过了尴尬。
曹侯自也听说过那日妫颐和姜突于神庙外为了王姬公然起冲突的传言,对王姬之貌,本就好奇,又听闻之前亦是得王姬进言,周王才决意发兵,扶持自己回国重登国君之位,对王姬更是心生向往,方才见她现身,竟美貌如斯,一时看的出神,以致于当众失态,过后渐渐定下神,见王姬和倾身靠向她的王子跃低声不知耳语了句什么,她看似心情不错,樱唇微微含笑,梨涡浅现,美丽至极,看的再次意动神摇,只恨自己国弱,求亲无望,否则此生若能求得如此美人为伴,便是叫他折寿亦是甘心。
大宰宣辞完毕,飨宴始,钟磬声中,隶人捧上切割成块的肉,分别呈献于诸侯面前的簋中。
肉是祭祀所用的牺牲,置于鼎中煮熟而已,寡淡无味,曹侯无心食用,只不住地拿眼瞧着王姬,看了又看,正心猿意马,眼角风处,忽觉斜斜对面似有两道目光射向自己,抬眼望去,不禁一怔。
那穆侯庚敖,不知何时起在盯自己,面不见半点的笑容,目光沉沉,冷若寒刃。
这个西北来的,虽到的最晚,这几日却是所有人的关注焦点,诸侯私宴之时,谈他最多,连他幼时被送去鲁国泮宫进学的那些事也传了开来,曹侯也是有所耳闻,一惊,忽想到他便是王姬求亲者之一,又风闻王姬回归王室之前,曾居留于穆国,似与他有过些旧事,想必自己方才多看了王姬几眼落入他的眼中,看这样子,这是惹他不快了,自忖得罪不起,忙讨好地朝他点了点头,不敢再多看了。
……
阿玄入座后,虽并未刻意去看,视线却也扫到了庚敖。
他坐于宋公之下,位序虽靠前,但因大殿宽广,距她依旧有数丈之远。
他的斜对面便是妫颐。
这两人,还有齐国那个姜突,三人一道向周王求娶于她。
今夜便是决定她接下来命运的时刻了。
傍晚时分,就在这场夜宴开始之前,周王焚香净身,和息后一道,虔诚去向巫司问卦,出来后,便径直来了这里。
虽事先已经做了准备,但真临了,到了这一刻,她心情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
好在方才,跃大约瞧出了她的情绪,靠过来轻声耳语说,阿姊放心,他已经照她叮嘱吩咐过巫司,巫司也应允了,事情绝不会出岔子。
周王会得到一副卦象,告诉他说,王姬不宜外嫁,宜留于宗室守宗祭祠,如此,正合之前的中兴之卦。
留长女于家祭祠,这种风俗古起便有,只是如今渐渐不兴罢了。
只要周王得到这样的一副卦兆,再联想到她刚回来时天恰好下的那一场雨,他没理由不信。
无论是庚敖还是妫颐,许周王的聘礼再厚、再重,比起王室中兴,周王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一点,就阿玄这些时日对周王的观察,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所以方才,在得了跃的再次保证之后,阿玄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只要周王不起将她外嫁的念头,就算有自己母亲的支持,十个庚敖,也不可能再迫她。
阿玄慢慢地吁出一口气,终于瞥了一眼庚敖。
这是今晚她看向他的第一眼。
他正与坐他近旁的宋国国君在交谈。
那位宋公已年过花甲,为恢复公爵头衔,此次也不怕辛苦,亲自跑来洛邑,终于如愿,此刻心情很好,和庚敖不知在说着什么,庚敖恭敬似地听着,亦面带微笑,表情看起来很是放松,但就在阿玄看向他的时候,他仿佛立刻有所感应,突然间便转过了视线,抬眼,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二人四道目光,一下对在了一起。
他眼中依旧含着方才未消的笑意,看见阿玄望向了他,笑意变得愈发浓了,最后竟还朝她隔空微微颔首,神色温柔至极。
和他认识这么久,第一回,阿玄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的表情。
她一怔,迅速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心里却总觉哪里仿佛不对,忽然掠过了一丝不祥似的预兆之感。
……
飨礼是天子或诸侯在大祭之后办的带祭祀意义的宴会,故过程正式,中间无取乐项目,依次上完牛、羊、豕肉,便将近尾声。
鲁公孙仲申起身,行至周王面前,行礼道:“王上,下臣受晋、穆、齐三国之托,求亲于王姬,腊祭已毕,不知王上有定夺否?”
周王和身畔的息后对视一眼,息后目中含笑,微微颔首。
周王便笑道:“余已有定夺。王姬可下嫁穆国,为穆侯之妻。”
阿玄大惊,猛地转头,看向周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殿里静默了片刻,众诸侯随即交头接耳,嗡嗡声四起。
周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站起身,笑道:“此次三国齐来求亲,余实难抉择,定穆,非余不重晋、齐,余尝问卦,卦指西北乾位为吉,西北正是穆地,此天意也,余岂能不从!”
妫颐脸色有些难看,定定地望着阿玄,一动不动。
阿玄心乱如麻,脸色微微苍白,一颗心狂跳,几乎要撞破了胸腔。
她转头,看向跃。
跃神色错愕,亦一脸茫然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