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既宣了婚事, 诸侯便纷纷向庚敖表贺意。
宋虽贵为公爵,地位超然,但与邻郑交恶处下风,故从前收留作乱的郑公子缓用以挟郑, 宋公这些日来洛邑, 听了不少,也见了不少,心中有数, 有心交好于穆,笑道:“王姬玉貌仙姿, 穆侯英雄盖世,今日得王姬下嫁, 乃天作良缘,待大婚之日, 寡人必贺!”
余人纷纷附和。
庚敖含笑道谢, 目光越过面前的人群,看向阿玄。
她眼眸低垂, 忽从座上起身,转身便匆匆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殿角。
……
巫殿位于王宫西南,周王舍不得修缮王宫□□, 却将这里修的屋宇雄伟,殿舍华丽。
周王占卦离去后,司巫起先吩咐人将大门紧闭, 无论谁来,都称自己在研习繇辞,不见,闭门后,翻着《周易》,耳畔忽隐隐听到周王今夜举行飨宴的宫殿方向传来了钟磬之乐,辨出是终曲,知飨宴结束,心神不定,沉吟了下,决定还是先出宫去往郊外的祭祠里先去躲躲,带了几个卜师,开门匆匆正要离去,抬眼看见王子跃朝着殿门方向大步而来,一惊,慌忙后退,忙叫人关殿门,却是迟了,王子跃已看见了他,疾奔而来,到了近前,指着司巫厉声道:“尔不过被我父王所养,竟敢戏我!莫非倚仗父王宠信,以为我就奈何不了你?你莫忘了,鲁曾焚巫乞雨!”
鲁侯曾信巫觋,上年鲁国亦遇大旱,久乞雨而无果,鲁侯便责备巫觋,听人之言,下令焚巫乞雨。
王子跃向来温文尔雅,司巫头回见他露出如此厉色,惊惧不已,慌忙乞饶:“王子息怒!我岂敢戏弄王子?实是无可奈何。我亦是遵了息后之命!”
姬跃勃然大怒:“当我三岁小儿?竟还敢以母后之名压我!”一把拔出腰间佩剑,朝着司巫便刺去。
司巫吓的肝胆俱裂,慌忙转身逃,一边逃,一边乞饶:“王子饶我!实是王后发的话,我不得不如此……”
周王平日宠信巫司,几乎到了事事问卦的地步,姬跃平日便对这巫司便很是不喜,此刻又是在气头之上,一想起方才飨宴之上阿姐转头看向自己的表情,他整个人便怒不可遏,哪里肯听,追上去一剑就要刺下,身后忽传来脚步声,听到一个声音道:“住手!”
姬跃转头,见是阿姊来了,一愣,停住。
阿玄跨入殿内,匆匆来到跃和司巫近旁,见姬跃一脸怒容,那司巫脸色发白,面带惧色,看见自己便开口乞饶,压下心中怒气,问道:“到底怎生一回事?为何你竟出尔反尔?”
司巫道:“非我大胆戏弄王子王姬,实在事出有因。前日我得了王子的吩咐,不敢怠慢,这两日已预备好卜卦之物,就等王上前来问卦,不想就在今日,王后忽来此,问前日王子寻我意欲何为,我起先亦想隐瞒,不料王后竟似已知晓内情,严厉责问,我推脱不去,只得说了出来,王后责我,随后命我照她所言行事,我不敢不遵……”
姬跃呆了,和阿玄面面相觑了片刻,蓦地再次发怒:“母后深居燕寝,她怎会知晓我那日寻你之事?定是你泄了出去!”
司巫慌忙摇头:“王子明鉴!此事关乎我之名声,我岂敢随意外泄?至于王后如何得知,我实在不明!今日周王前来问卦,王后在旁相随,我岂能不从?请王子王姬饶我!”
姬跃怒火依旧难消:“母后既寻过你,你为何不告我?”
司巫哭丧脸道:“王后不允……”
姬跃还要再叱,阿玄在旁,慢慢回过了神,道:“罢了,事已至此,杀了他也无用。”
姬跃心中自责无比,顿脚道:“阿姐,我知你不想嫁那庚敖!我这就去寻父王,言明所谓西北乾位为吉,全是这司巫作怪……”
“跃!你胆子愈发大了!你眼中可还有我这母后?”
阿玄还未来得及应,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隐含怒气的声音,和跃齐齐转头。
两人都愣住了。
息后不知何时竟也来了,正立于殿门之外,门口那几个卜师已跪在两旁,她的身影入殿,在地上显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跃慢慢地转身,朝向息后:“母后!阿姊不想嫁人,更不想嫁那个庚敖……”
“住口!”息后叱。
跃一怔。
阿玄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臂,随即朝息后迎了上去:“母后,你怎来了?”
息后两道目光投向她,注视了她许久,一句话也无。
阿玄亦沉默着。
“玄,你随我来。”
息后忽道,说完,转身而去。
……
阿玄随息后至燕寝,屏退了寺人侍女,室内只剩她母女二人。
息后起先还是一语不发,只一直盯着阿玄在看,神色异常的严肃,甚至有隐隐的怒气。
回来的这小半年间,息后给阿玄的印象,一直是温和而柔慈的,阿玄从未见她露出过此刻这般的神色。
事实上,方才息后在巫殿现身时,阿玄便知她不快了,只是当时,她自己也沉浸在突然转折而至的巨大震惊之中,无法自拔。
她定了定神,终于道:“母后,你莫怪跃,全是我的主张。是我让跃找司巫安排的事情,并非跃自作主张。”
息后凝视着阿玄,慢慢摇了摇头:“玄,并非母后急着定要将你嫁人,母后也舍不得让你离开我,只是母后实在不懂,你到底是如何想的,竟敢动了守宗祭祠的念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她加重了语气。
阿玄道:“女儿知道。一生不嫁。”
息后目中再次露出愠色,语气也变得严厉了:“我还以为你不知!你既知道,为何还胆敢如此行事!世上女子,倘若不是逼不得已,谁会甘心留家守宗祭祠,孤老一生?”
阿玄压下心中涌动的烦乱情绪,道:“母后,世上女子,贫贱富贵,婚者固然千千万万,然中有几人真能如意一生?从前我是受制于人,不能自主,如今母后既寻回了我,我亦知如何才是我心之所向,母后为何不能成全于我?我愿留家,守宗祭祠,心甘情愿!”
息后用惊诧的目光望着她:“玄,你所言固然有理。是,即便如你母亲,贵为王后,生平亦不能随心所欲,从前你未回时,心中更常有恨憾!然如今,母后有你,还有你的阿弟,此生又怎不能算是圆满?须知女子及笄,择人以嫁,男子成年,娶妻成家,二人上事家庙,下继子嗣,天地人伦,阴阳两合,自古皆然,你何以竟敢言孤老一生而心甘情愿?倘你不嫁,日后等你老去,膝下无人,何人为你送终?”
她顿了一顿:“何况,难道你以为母后对你日思夜想,终将你寻回,为的就是要再将你胡乱嫁了出去?那穆侯隽拔不群,堪称英雄,与你人材相配,更难得他对你一心一意,乃至以宗室之名向母后立誓此生独妻你一人,如此之人,你何处去寻?你为何就是固执己见?玄,倘你真的留家守宗,孤独老去,母后死了,也是不能安心!”
她凝视着阿玄,双眸渐渐泛出泪光:“你想想,秭地那位将你养大的义父,倘若他也是想你孤寡此生,当初他为何不叫你继承他的衣钵成为巫女?他分明也是爱惜于你,盼你一生圆满。你如今竟瞒我竟做出如此之事!幸叫我得知,及时加以阻拦,否则如何收拾?”
阿玄心乱如麻,听到息后提及僰父,忍不住鼻头发酸:“母后……”
“玄!母后虽无用,但男子是否赤诚待你,母后还是辨的出来。你听母后一回,勿因一时置气,做出日后后悔之事。”
息后将阿玄搂入了怀中,柔声劝道。
阿玄面庞靠在母亲温暖柔软的怀里,闭上眼睛,心中无数的委屈、郁懑、无奈,忽然齐齐涌上心头,眼泪一下滚了出来,抱住息后的腰肢,恨恨道:“母后,你只说他如何如何好,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一向逼迫我照他的话行事,欺负我,我实在不甘心……”
息后轻拍她背,哄道:“他如何欺负你了,你告诉母后。”
“他……”
阿玄顿了一顿。
那些过往之事,虽然叫她想起便觉心中发堵,但若真叫她对着息后诉说,她却又说不出口了。
她不再说话,只将脸埋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
“玄,母后知道你从前受了很多委屈,你若想哭,哭出来便是,哭出来了,心里便会好受些。”
息后不再逼问,只抱着她,仿佛她还是个孩子似的,温柔地轻拍她的后背。
阿玄紧紧地抱着母亲,闭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良久,心里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息后将她扶起,轻柔地为她擦拭面颊上的眼泪。
“母后,倘若你一定要我嫁,我也不想让你失望。只是婚期要定在三年之后。”
她双目还含着些泪花,望着息后:“我才回母后身边不久,我想多陪你几年,不想这么快就出嫁。”
倘若女儿出嫁了,若无大事,这一辈子,她能回来的次数,恐怕确实只是寥寥了。
息后迟疑了下:“玄,母后也想多留你些日子,只是倘若定下了婚约,三年之期,有些过久,恐怕穆侯不应……”
“他不应,那就作罢!”阿玄手背抹了抹眼睛,道。
息后摇头,抬手,一根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又任性了!”
她想了下:“这样吧,我和他商议下,看能否将婚期定为一年之后。如此,女儿你既能再多陪我些是时日,婚事预备也能宽泛些。”
阿玄再待开口,息后摇头,止住了她:“你莫再多说了,就这样!”
阿玄咬了咬唇,心中不甘,又是无奈,当晚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息后临走之前,她向息后探听,到底是如何得知跃私下去寻司巫定事的,息后当时含含糊糊没有言明,只说瞒不过她。
阿玄却有一种感觉,这事一定和庚敖有关系。
她闭上眼睛,眼前便不断浮现出王宫飨宴之上,二人四目相对之时,他朝自己忽然露出的那一个笑容。越想,越觉得另有含义。
阿玄简直恨不得立刻冲去找他质问,却知问他他也必定不会承认,心里只觉一股无名闷火在烧,烧的她根本无法入眠。
……
第二天一早,阿玄起身,微肿着两只眼睛,坐在镜奁之前。
身后,两个侍女正在帮她梳头。阿玄望着镜中自己那张无精打采的脸,出神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春进来了,叫侍女起身,自己跪在阿玄身后,握住她一把丰盈乌发,一边为她轻轻梳理,一边柔声道:“王姬,婚期定下了,就在三个月后,今岁季春。”
阿玄吓了一跳,一下回头,长发被撕扯了一下,也顾不得疼,猛地睁大眼睛:“春你说什么?”
“王姬和穆侯的婚期,定在三月,正当春发,万物兴荣,生气旺盛,是个好日子呀。”
春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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