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二年春,宜安公主病逝。三日后,驸马遭刺杀而亡。众欲将驸马和宜安公主合葬,奈何宜安公主的尸身消失不见。

一月后,公主的侍卫被发现死在去往国都邺京的路上。死时,怀中抱有一坛骨灰。

此为武安二年传了整整一年的八卦。

☆☆☆

夏天的天气一直有些闷热,今天却变得湿凉。雨水下得断断续续,打在树上粉红色花瓣上,露水沿着树尖滴落。纷扬扬,花叶沾了雨水,缓缓地从半空中飘落而下。

厢房的门半掩,窗子大开,雨水倾斜进屋,淋湿了窗前独坐的青年眉目。他盯着粉红色的花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轻缓的脚步声过来。

他看到十一二岁的白衣少女手中捧着一个卷轴,走在小雨中。她步子悠缓,神情冰如雪,很快到了他面前。隔着窗,少女将卷轴递给他,“世子,这是你要我在你书房找到的。”

陈昭点头道谢,又禁不住低头咳嗽。他咳得面色发红,放下手时,看到手心的血迹。他淡笑,“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

檀娘拿着帕子,一点点擦去自己发上面上的雨水。她站在窗下屋檐边,和世子一起看着这场叮叮咚咚的小雨。

想陈昭最爱的是他妻子,最亲密的是他表妹,但他死前,陪伴在他身边的,却是一个和他没什么关系的陌路人。这个陌路人,在取走他的性命,做那不知所谓的改命之事。

就连会不会成功,她都没法向他保证。

但也就是这个陌路人,可以让他敞开心怀,诉说自己的旧事,不用担心会被人当做把柄,害了王府。

陈昭咳嗽了一会儿,靠着窗子,用苍瘦的手,一点点打开了画轴。檀娘看到画中是一对青年男女,两人一人扶着树苗,一人拎着小铲,弯身在栽种一棵树。

画绘得很意象化,笔墨飞扬灵动,若行云流水,看不出哪里好,暖意已经到了心头。

檀娘一眼认出,画中的男子是陈世子,那旁边那女子,便是他那位妻子吧。

陈昭低头看着画像,轻声,“这是她嫁给我的第一年画的,这棵树,也是她和我一起栽的。合欢合欢,百年好合。可之后五年,她再没有送过我一幅画,一张都没有。”

檀娘看他,觉得他有些可怜,便安慰他,“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陈世子沉默半晌,微笑,“是啊,这得谢谢你。”

他们两人都一时没有说话,一起怔怔地看着天地间渺渺的雨水出神。彼此心知肚明,檀娘说可以助陈世子重生,很有可能是假的。他们在做一个不知道结果的试验,为了这个试验,陈昭要拿生命做代价。

他已经处理好了所有的后事。

为不碍新皇的眼,父母已经告老回乡,主动辞了异性王的封爵。家中仆人也都解散了,各奔前程。陈昭甚至过继了族中一个孩子,给父母承欢膝下。

他把所有人都安排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留在南明王府。偌大空寂的王府,现在陪着他的只有檀娘,还有雨中檐下摇晃的旧年灯笼。

王爷王妃离去前,面对儿子憔悴的面容,王妃哽咽,“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她已经死了,你就不能放开手,让她安息吗?昭儿,你何必如此!”

王爷也说,“你所为都是为了王府,为了白家……你不必这样愧疚于心。昭儿,人死如灯灭,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陈昭拒绝了,他看着父母离开,关上了王府大门,也把自己和整个世界就此隔离开。

陈昭对檀娘说,“我不能离开这里。你说过她虽然死了,却还在……这是她熟悉的地方,如果午夜梦回,她回来的时候,看不到一个认识的人,该多害怕。”

“虽然你说她不想见我,但说不定她会回来,偶尔会想见到我。”

“这里有我和她的全部记忆,美好的,糟糕的,憧憬的,失望的……所有这些组起来,才是完整的我和她。我不能丢下这里。”

檀娘不再多说,她侧眼,看到陈昭又在盯着手中画像出神。他比她第一次见面时,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坐在窗下,衣袍宽广,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他手指一点点擦过画中女子的眉目。

檀娘突然看到他眼角的细纹,鬓角的雪白。

那个面色柔和秀美的青年,他老了。

在她的术法下,一天比一天快速地老下去。但即使没有她的术法,他还是会老得很快。

他的妻子死了,他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檀娘看着大雨,突然道,“明天我可以试着帮你招魂,我现在消耗很大,不保证能成功。你要试一试吗?”

陈昭手指停在画上,他即使不抬眉目,小姑娘也能想到他唇角浅淡的笑痕,“明天吗?好啊。”

他也抬头,看向天边雨水。

这一笑,似乎又耗费了他的体力。他额上出了汗,面容微白。

“檀娘,你说如果真的可以重生,我真的能见到她吗?”

檀娘没有回答,陈昭本来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只是从她身上获得勇气,一个可以让他撑下去的勇气。

如果可以从头再来,他再不这样了。从一开始就爱她,护她,绝不再因为别的人别的事委屈她,绝不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他看着虚空,好像看到公主回头,看向他。十几岁的公主,还没有一点点死沉下去的公主,她容貌娇艳,充满生气,眼睛明亮干净,一千一万个星辰都在她的眼睛里。

陈昭便露出笑容,痴痴地望着那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树影婆娑,空荡无人。

世上的爱情,并不是真的需要和权贵分抗。没有那么多无力的爱情,也没有那么重要的权势。

陈昭是有办法在两者间寻到平衡的。

可是他早些年,只顾着自己,忘了公主的感受。等他踏错一步后,等他想回头祈求原谅后,发现她关上了那道通向他的心门。

任你千遍万遍呼唤,那扇门再也不曾开启。

“爱一个人,是愿意任他活在美好的梦中,还是将他拉入残酷的现实?恨一个人,是千刀万剐一刀捅死他,还是不断地折磨,把痛恨放大千万倍?”

陈昭想起旧时,公主说与他的话。

那个骄傲的女子笑容浅浅,冲他眨眼,“陈昭,我是后者,一直是后者。”

是,她是后者,他也是后者。

他又在想她了……

那些事情以前总是不太记得,最近却总是时不时冒出来,让他想起。久远又陌生,怀念又难过,像自己从来没拥有过一样。他却又明明拥有过。

陈昭伸手,好像想抚摸谁的面容,但他的手碰到的却是一团空气,打在手上的雨水。

他面上染上哀色,天太冷,他打个哆嗦。

檀娘道,“我帮你取件衣裳来。”

陈昭道谢,余光看到檀娘起身进了屋。

陈昭仍坐在原处,他又突然想起自己曾留有公主的笔迹。他想找出来看一看,他觉得再不找出来,可能再也没机会了。

他扶着墙面,一点点起身。这样一点动作,就让他身上冒冷汗,站起来时,头有些晕。他再次看向窗外,合欢花占满了他的整个视线,艳艳的一片。

他眼前一时发黑,一时发红,好久,才能看清东西。

从窗子到门的这点儿距离,陈昭走得很慢,越来越慢。

他手扶在门上,想拉开门,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咳嗽得肺疼,身子弯下去,红黑的液体从他口中流出,从他指缝间流出,湿了他身上的白衣。

这是再一次的死亡吧。

他倒地,意识开始模糊,手却不甘心地扒在门上,向那道半掩的缝隙伸出去。

檀娘说明天就帮他招魂……她之前总不肯帮他,说逆天改命已花了太大的力气,她没有精力再招魂。

可是刚才她答应了他招魂……她答应了,他却连明天都等不到了吗?

虽然总说要重生,总说要给自己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陈昭也一直那么希望着。但他心里深处,是不太相信的。就算檀娘骗了他,也只会是他傻傻地选择相信。

他现在只觉得,他再见不到公主了。

曾经生死相隔,再见不到也还可以说等死后,或许有机会。

但是现在他开始想,就算是死了,也是见不到的吧。比起她一直不想见他,生死之隔算得了什么呢?

他就要死了,他大概没有轮回,他该怎么办呢?

有水打在他的手背上,嗒嗒嗒,带着外面的凉风。有脚步声匆匆过来,可惜他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在走向死亡中,他自己知道。

郁离、郁离……你在哪里?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呢?

他真想、真想立刻见到他啊。

这是陈世子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天下着雨,红色合欢花被打湿,厢房门虚虚地开着,一只瘦长如骨的手搭在门上。那个倒在地上的青年,面上被雨水淋着,双目睁得极大,却没有一点儿神采。

或许他在最后一刻,仍在想该怎么和自己的妻子重相逢。

檀娘走到他身边,她到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檀娘静静地想,也许这是好事,她不用耗费精力去想明天招魂的事了。

陈昭再不需要她为他招魂了。

檀娘蹲下身,伸手盖住他不肯阖上的眼睛。她摸到青年眼角的泪水,轻轻擦去。

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半年了,或许在等他,或许不在等他。

他孤独而绝望地要改命,想追上妻子的步伐。

也许他会追上,也许他永远追不上。

这真是没有一点办法的事。

☆☆☆

晨晨之扶曦,朝朝之落暮。悠悠之韶华,叹叹之白头。

并未白头,却已生死。

南明王府,早就消失了。世间万物,大多如此。

陈世子死了,他将花掉整个生命去重新寻找她,结果如何,他自己也不知道。世间感情阴错阳差,没什么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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