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一边留意着后头的动静,一边举着话筒,手上用力捏紧,抵御紧张情绪:“先生,他们听不清你在讲什么的,你要不要话筒?”
音响嗡嗡轻震,林初的声音扩散到四周,围观群众和站在前方的领导们都静了下来,记者们立刻将镜头对准林初,拍了一个特写。
江晋盯了会儿镜头里的紧张小脸,不由自主的勾了勾唇。一旁南江晚报的同事已打电话去报社,争取晚上的头条新闻,消息还未传开,谁都不清楚这里究竟是何状况,总编犹豫不决。江晋瞥了同事一眼,一把夺过手机,视线已转向了靠自己这边的演出台,相机举起,准备随时捕捉别人未曾察觉到的特写,他说道:“老总,我小江,今儿的事情闹的很大,城投集团对汇田北的工厂进行违章拆迁,机器和化学用品都被恶意损毁,新闻价值非常高,还有现在多了一个救人的场面,一男一女一块儿上阵,我保证给您一个惊喜!”说着,他已看见后台处露出了一道侧影,江晋匆匆撂下电话,镜头对准那边。
林初尽量拖延时间:“有话筒才听得清楚,我给你!”
矮小男人满头大汗,举着打火机的手已在颤抖:“滚,你给我滚开,你放屁!”说罢,他一把拽住杨纯贝,火苗已抵在她的鼻尖,杨纯贝失声尖叫,涕泪横流,满脸的红油漆掩盖了下层的面无血色,那男人朝她大吼,让她闭嘴。
林初盯着他,说道:“他们真的听不清,这样——”她面朝演出台前方,心底一横,豁出去了,“这位先生之前是说城投集团对汇田北的一家工厂进行强拆,他们损失严重,城投集团却不打算负责。”
城投集团的负责人均沉了脸,本已安静下来的围观群众再次议论纷纷。
矮小男人渐渐松开拽着杨纯贝的手,将视线投向了林初,林初继续:“我身为城投集团的员工,并不相信这就是事实的真相,城投集团是国有企业,向来都为民办实事,当然,假如事实像您所说,那么,请您大声说出来,还民众一个真相!”
林初循循善诱,矮小男人摇摆不定,半响才对林初喊:“你把话筒给我拿上来!”
林初已隐隐约约看到演出台的另一头有一只手挥了挥,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弯腰上了台阶,又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看到他的人别吱声。
林初咬紧牙关,继续吸引矮小男人的注意力:“我也要怕你伤害我的,这样,我把话筒放在舞台上面,你自己过来拿好不好?”说罢,她走近几步,将话筒轻轻放到了演出台边沿,又立刻往后退开。
矮小男人想了想,点头同意,又举着打火机恐吓了一下那几名舞者,这才疾步往这头跑来。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矮小男人转眼就弯下腰去捞话筒,打火机仍牢牢地拽在手上。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厉风“嚯”的从他背后袭来,突如其来的撞击力狠狠冲破本就紧张的空气,连日头下的微小颗粒都仿佛处在随时爆破的边缘,所有人的呼吸都屏在了那一瞬,下一秒舞台边沿传来剧烈震动,沈仲询大喝一声,提起腿,重重袭击过去,矮小男人察觉到时已经来不及,腰臀处狠狠的力道将他猛地踢翻,顺势滚下了高高的舞台,打火机和话筒都在他的尖叫声中滚到了左右两边,演出台中央的舞者们立刻叫喊着往另一侧台阶跑去,围在四周的保安齐齐冲向矮小男人。
却不想矮小男人在最后那刻还发了狠,不顾疼痛的从地上爬起,冲了几步扑向一瘸一拐往人群里跑去的林初,震天响的嘶喊声从后方袭来,林初背脊一僵,直觉危险靠近,她惊惧得闭眼尖叫,在后方的那道风快贴上来的那刻,她猛地回身,提起没有受伤的腿,狠狠侧踢,裙摆划过空中,腿上立刻传来震痛,矮小男人“嘭”的一声痛苦倒地,嗷叫不止。
从舞台上急急跳下来的沈仲询怔在了半途,捏起的拳头一时无处可落,矮小男人鼻血直流,痛得满地打滚。
林初惊魂未定,保安们一拥而上,立刻制住矮小男人,记者们也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摄像机和照相机齐齐对准林初,林初马上反应过来,捂住脸背过身,沈仲询见状,立刻朝她走去,一边抬臂挡住记者的镜头和追问,一边护着林初往后台走,剩下的保安和工作人员也过来挡住记者,走了几步沈仲询才发现林初的脚跛了,他一把搂住林初的腰,将她稍稍抬离地面,也不管林初惊讶的叫声,自顾自的将她带进了后台。
林初觉得她的两条腿都废了,进了后台才发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沈仲询将她扶到椅子上,立刻打电话派人送林初去医院,挂断电话,他看着林初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脸,不知为何竟有些想笑,咳了一声才严肃道:“刚才非常感谢,待会儿公司同事会送你去医院,一切医疗费和休养费公司都会承担。”
林初忿恨不已,到最后却只轻轻的“嗯”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有同事过来接林初,几名领导也来到后台,问沈仲询具体细节。
沈仲询长话短说,领导们并不完全明白,按理这种场合应由集团总经办的人出面,只是事出突然,他们只能采取应急措施,果断决定让沈仲询斟酌措辞,面对媒体。沈仲询理了理西装,随众人迈了出去。
记者们围堵在演出台周围,见到来人后立刻拥了上去,抢占有利位置。江晋远远望去,见到沈仲询站在中央侃侃而谈,南江晚报的同事让他上前提问,江晋摇摇头,笑道:“我可不想引火烧身,你去帮帮小蔡,我看他挤不进去。”
说罢,他转身就走,跨上机车“嗖”的一下消失在混乱的南湖边。
那头林初进了医院,医生查看后只说让她休息两天,并无伤筋动骨,连脚踝也没有红肿。反倒是侧踢的那条腿因用力过度,现在仍有些麻,医生笑问她的功夫水平,林初讪讪道:“我哪里会功夫,做瑜伽拉筋比较好而已,读书的时候参加过跆拳道社,最多就会踢个腿。”
医生笑道:“我说吧,没见过会功夫的人踢一下就这样!”
陪林初前来的同事忍不住笑出了声,又着实佩服林初今日的行为。
叶静在傍晚才得知此事,立刻买了一堆零食跑去关锦花园看林初,进门就喊“女英雄”,坐在林初房内聊天的桑飞燕和施婷婷捧腹大笑。
叶静与她们初次见面,林初少不得要做一番介绍,三个女人围着林初问长问短,叶静最为激动,问了几句后就拍她的脑袋:“你疯了是吧,什么时候这么伟大,舍身成仁大公无私了?你不是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吗?”
林初躲开她的手,没好气道:“你当我愿意啊,我看那打火机都快点着我同事的鼻子了,那可是全身的油漆啊,还不得残废了,我脑子一抽就这样了。”说罢,她又嘟囔道,“再来一次,我铁定不会做好事。”
桑飞燕和施婷婷毕竟与她们不熟,聊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叶静阖上房门,问她到底有没有受伤,林初拍了拍侧踢的右腿,说道:“好像筋脉崩了一样,医生说没事,就是现在走路小腿的筋有点儿痛,休息两天就好。”
晚间新闻的时间已到,林初抱来笔记本电脑,搜索了一下,片刻就翻到了直播的页面。
等了一会儿立刻就看到了那则醒目的新闻标题,林初不关心其他,只关心自己有没有上电视,到最后她眼睛越睁越大,一把捂住脸哀嚎,叶静哭笑不得:“你又不是见不得人,再说了,只拍到了你的几个镜头而已,根本就没说你是谁,有什么好丢脸的!”
林初后悔当晚没冲叶静吼“乌鸦嘴”,第二天林母打来电话,紧张道:“听说你昨天出事儿了?到底怎么回事!”
林初装傻,林母气急败坏:“你给我老实点儿,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单位出了什么事,怎么你会被歹徒害到?别不承认,邻居都看到新闻了,小王还说在什么论坛上看到了你的事情!”
林初叫苦不迭,只得老实交代,只是没有细说侧踢腿的惊险动作,林母这才松了口气,却仍将林初教训半天,恨她逞威风强出头,不自量力,林初连连认错,敲了敲僵硬的小腿,悔不当初。
撂下电话后她立刻搜索了当地论坛,这一下险些昏厥,好事的网友竟将她人肉搜索了出来,林初立刻要求版主□□,气得说不出话。
这头林初窝在出租房里时不时的气炸肺,那头沈仲询在忙碌两天后终于闲了下来。
当天的肇事者是承租方的合伙人,患有精神疾病,因利益分配不当产生矛盾,谁都未曾料到他会有此举。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便不是沈仲询能够解决的了,沈洪山身为城投集团总经理,立刻出面,一干利落的命令一级级往下传,事情在短时间内得到了平息,却仍有后患,比如汇田北附近的居民得知自己住在了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反对投诉声络绎不绝。
沈家气压低迷,沈洪山身心俱疲。
他从市规划局局长转任城投集团总经理,为民办事,行事作风深得民心,几年间在南江市做的几个大工程人人叫好,谁想在临退休前竟出了岔子。
饭桌上无人说话,满桌菜肴渐渐变凉,连江晋都老老实实的扒着饭,一声不吭。
沈洪山瞥了他一眼,幽幽道:“南江晚报的新闻来得最快最全,挺有能耐的!”
江晋挑了挑眉,只装作未曾听懂。
沈仲询突然开口:“新闻媒体揭露事实,这本身就是他们的职责。”
沈洪山立刻剜向他,沈仲询神情自若,慢悠悠的嚼着饭菜:“能瞒住媒体自行解决固然是好,但由媒体公开,群众百姓一起监督,效率也许能够更高。像环境集团那种没有盈利的国企存在的意义什么?这个意义可以加诸在所有国企身上。”
沈洪山面色沉沉,盯着沈仲询看了许久,沈仲贺岔开话题:“快吃饭吃饭,爸,你尝尝这个!”
沈洪山胸膛起伏不定,半响才拿起筷子。
饭后气氛仍旧死气沉沉,沈仲询松了松领带,起身先行离开。江晋靠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待沈洪山回了书房,他立刻朝剩下两人挥手告别,心情愉快的下了楼。
铁门一打开就飘来了一个烟圈,江晋呛了一口,眼睛火辣辣的疼,刚想叫骂,转头却见沈仲询倚在墙边,垂着眸吞云吐雾,江晋打了个招呼,立刻朝机车走去,却听沈仲询哑声道:“站住!”
江晋刹了步,心虚回头。
沈仲询上下打量着江晋,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最朝气蓬勃的年纪,实在叫人羡慕。他狠狠吸尽最后一口烟,踩熄烟蒂,又弯下腰将烟蒂捡起,扔进了梧桐树旁的垃圾箱。
沈仲询这才开口:“写报道的时候注意措辞,既然第一手的资料在你手里,你就该好好利用,但其中的利益关系太复杂,分寸自己把握,不要莽撞。”
说罢,他不疾不徐的往停车位走去。江晋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唬得心惊肉跳,骂了一声“面瘫”后跨上机车,“轰轰”声响起时他猛然一惊,回头看了一眼缓缓驶离的车子,想起前几天在沈仲询的书房里看到的资料,记忆慢慢回笼,敞开的书房门和些许与汇田北工厂拆迁有关的文件,这些镜头一一连贯起来,江晋恨恨骂了一声:“操!”被利用了。
下一瞬机车霍然冲出,消失在幽暗的宁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