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了突破口后,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贡生不是什么铜筋铁骨, 正因为此, 李司业才想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弄走,他不是监生, 没有那么天真,其实知道朝廷一定会派人下来彻查此事, 按他原定的计划里,应当是他解决了监生暴动的危机,那么他在此中的话语权自然大大增加,可以隐没转圜掉他的设计,没想到好好的经文, 刚一念出口就歪了, 后面的事他再也控制不住。
没跑掉的贡生被御史一审, 锦衣卫再从旁一吓唬, 夹棍之类的器具往他面前晃悠几下,他就全招了。
原来他就是典型的那种屡试不第的老贡生,眼瞧着将要从国子监里肄业, 他没钱没家世,在国子监里呆着还好混一口禄米, 吃喝免费,出去了肄业就等于失业, 上哪里再找这等美事。
所以李司业引诱他去串联煽动监生的条件很简单, 就是许诺他事成以后, 担保他肄业的前程, 许他一个现成的外放官做。
审人的时候,宋总宪也在旁旁听,听见了环胸道:“呦,你们李司业这么大能耐,朝廷是他家开的,说给你官做,你就有官做?”
贡生抖索着道:“学生、学生心气不高,有个县丞就很满足了——不,不对,是学生鬼迷心窍,被一个县丞就迷花了眼。”
宋总宪笑道:“那你们李司业也够大方的了,他自己一个六品官,开口就能许你一个八品。”
他是调侃,不过李司业有这个能耐倒不出奇,他作为国子监的二把手,在一些监生入学资的审核上都说得上话,单这一条,就有和别人达成置换的资本,许个外县的佐官是许得起的。
接着再审。
贡生把那一同串联的学正招了出来。横竖他是倒定霉了,别说什么县丞了,监生资都肯定保不住,既如此,那还替别人掩着做什么。
于是这边的审讯继续着,那头再去抓学正。
学正已经知道不好,李司业是通过他去找了那个贡生,然后再由他引诱贡生去串联众监生,现在李司业和贡生都被带走了,他哪里还能幸免,但因为他没有当场就被一起抓走,毕竟还挣扎到了一点自救的时间。
他跑到了沈国舅府上。
比起纨绔李国舅,当今沈皇后的娘家要低调不少,在京里基本是不大出头的——当然,这主要是叫李国舅对比出来的。
沈国舅不是老来子,年纪比李国舅爷大得多,已经承袭了都督同知的勋职。
是的,沈国舅家没有封爵,本朝有祖制,非军功不得授爵,后来渐渐被打破,皇后娘家一般可以授以公侯,但这个可以不是必须,封不封,还是看皇帝的心意。
沈国舅家没封,官方上的原因,是因为朱谨深的舅家也没有封。皇帝不愿待继后厚此薄彼。
听说这学正来,沈国舅先不知何事,还见了他,待一听见他的求救,登时气了个死:“滚,你们自家自作聪明惹出的祸,还想拉我填坑不成!”
当即命下人把他赶走。
说起来,这事确实不是沈国舅的安排,但这学正病急乱投医地跑了这一趟,他就说不太清楚了。
锦衣卫到国子监扑了个空,起先以为学正是畏罪潜逃,再满城搜索把他抓了出来,一查行踪,回头一报,众人的神色都微妙起来。
可惜的是这学正没就此说得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知道李司业似乎与沈国舅关系不错,所以才想去找他求救。
再审了半天,只把李司业干的勾当招出了不少,所谓三类监生待遇不平,偏私荫监与捐监之类,就少不了李司业这个带头的其身不正,致使下梁皆歪,风气不正起来。
至于李司业本人那边,起先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但等到贡生与学正的供词分别拍在了他面前,他除了再软一遍腿,也没甚好说的了。
此案因为抓到了最关键的人物贡生,底下便势如破竹,审得畅快淋漓起来。
审讯的具体事宜朱谨深基本没怎么出声,与宋总宪一般,只是旁观,不过宋总宪是靠在门边看,他是坐在主位上而已。
看完了,他向下首右手边的丁御史道:“丁御史辛苦一下,将此案写成奏本,皇爷很是关切,正等着后续,明早就能呈上去是最好了。”
这是露脸的差事,丁御史有什么辛苦的,忙道:“是,下官与华御史商量着,今晚就写出来。”
朱谨深点了下头,起身离开。
屋内众人皆起身恭送他。
宋总宪陪着一路送到了都察院的大门前。
等他回来,华敏甚为憋气,已经先回自己屋子去了。丁御史迎上去,向主官把埋了一天的纳闷问出来:“总宪,您怎么知道华御史此去要吃亏呢?照理,这应该是个美差才是啊。”
宋总宪看了大半日热闹,悠然道:“谁告诉你我知道?我不知道。”
丁御史道:“啊?您先不是说,顺不顺手,只在乎用的人——您要都不知道,还这么干,不是存心为难二殿下吗?”
“是啊。”宋总宪很坦然地笑道:“二殿下会用,自然知道该怎么用,不会用,就要被绊了脚。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二殿下是哪一种呢?”
丁御史恍然大悟:“哦——”
“本官来考考你,你观今日二殿下所为,有何心得?”
丁御史想了想,道:“好像二殿下没有刻意做什么,都是华御史自己在出头。现在总宪问我,我一时还说不出来,事情自然就这样发展下来了。”
“因势利导,借力打力。”宋总宪替他总结了八个字。
“对,对。”丁御史连连点头。
“这件事,二殿下做的是可圈可点了,既抓了贡生,拿住了最要紧的功劳,就不再处处争先,以他当年元宵会上的文采,写篇结案陈词很难吗?他不写,交给了你,就是把余下的功劳都分润了底下人,这才是好上官的做法。你当好好写,可别露了怯。”
丁御史又是点头:“是,下官明白。”
宋总宪一通分析完,甩了袖子道:“行了,本官回家去了。”
丁御史想起来,追着问了一句:“对了,总宪,提到的沈国舅那边要怎么说?”
“如实奏报就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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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黄昏,彩霞红了半边天。
朱谨深离开都察院后,没有回去十王府,而是站在了沐家老宅的门前。
闻讯出来迎接的沐元瑜很惊讶:“殿下怎么来了?”
他奉旨查案,这几日应当都很忙,她以为会见不到。
“许你总到我那里蹭饭,我来一次使不得?”
“使得使得。”沐元瑜弯了眼,“殿下请进。”
引着他进去。
朱谨深这是第二次来,上回来时有急事太匆忙,基本没有留心什么,这回方顺便打量了一下。
沐元瑜在这里住了近三年,老宅各处已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有主家在的荣盛模样了。
进到春深院里,轮到安排来上茶的丫头一眼接一眼地打量他。
当然鸣琴和观棋懂规矩,目光是很收敛的,但以朱谨深的敏锐程度,仍是觉出来了一点不对。
不请自来地上门做客,他还是与了沐元瑜面子,没有训人,也没有直问出来,只是以目疑问地示意与她。
沐元瑜把两个丫头挥退,摸了摸鼻子道:“咳,殿下,她们知道了。”
朱谨深以为是先前她暴露的事,便道:“那也不值得这样看我罢,有什么好看的。怕我卖了你?”
沐元瑜知道他误会了,眼神飘了一下:“那个,早就知道了。是昨晚的事。”
朱谨深:“……”
他罕有地说不出话,他当然不把丫头放在眼里,但没来由地仍有一种淡淡的心虚感。
沐元瑜倒不觉得有什么,她诉苦:“唉,我没想说的,但我回来一说话,她们就听出来了。我寻了理由,说在宫里生地方睡了一夜上火,她们又不信我的。”
这种细微的不对处瞒外人容易,瞒身边人难,丫头们把她堵在炕上一通追问,她就只好招了。
“上火——”朱谨深无语道,“你的丫头们除非是傻,才会信你。”
自家姑娘跟外男混了一晚上,回家唇胭舌破,给这么个理由,怎么说得过去。
“殿下现在会说,早上的时候,怎么不先替我想个理由敷衍过去。”
“敷衍什么?”朱谨深反问,“我看如今正好。”向她伸出修长的手掌来,“过来。”
他原先是真没有打算做什么,只是单纯地想绕来看看她,但既然私盐已经变成了官盐,倒不需顾虑那许多了。
沐元瑜挣扎片刻——或许连片刻也没有,就听话起身跟他坐一边去了。
中间放着炕桌,两个人都挤在了一边坐,自然就挨在了一起,沐元瑜被他拉了手,有点没话找话地道:“殿下,你那边的案子审完了呀?”
“嗯。”朱谨深低头捏她的手指玩,随口应着。
“这么快?”
“嗯。”朱谨深从食指捏到中指。
“那,你不要写结案陈词吗?怎么还有空过来?”
“我不想写,有人写。”
“为什么不想写啊?殿下写这个不是手到擒来。”
“什么都我做了,要他们做什么用?”朱谨深终于抬眼看她,“再说,我没空。”
嗯,没空写结案陈词,有空提前晃悠过来看她——
沐元瑜很懂这言外之意,眼睛不禁又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