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戈 卷一 第1章 关河冷落 残照当楼

潼关城，百代千秋,闻名遐迩。

潼关以水得名。据《水经注》中记载：“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潼浪汹汹，故取“潼关”二字而为其关名，又有一名，称作冲关。潼关一地，南有秦岭作屏障，北有黄河为天堑，东有年头原踞高临下，虎视东南。中有禁沟、原望沟、满洛川等横断东西的天然防线，势成“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虽是临处关中门户之外，却是市井繁华，人烟辐辏。

恰是正午时分，大街小巷、鳞次栉比的房舍楼铺，均已是炊烟袅袅。街道两旁的酒楼食店之中，更是人声鼎沸。杯盏撞击之声，酒客们的猜拳喝彩声，连为一片，喧闹无比。

烧刀子的滋味似乎使得他颇为陶醉，所有这外界声响似乎都不能影响到他此时的心情，所以他的步伐始终很缓慢。但纵然走的再慢，却还是要接受一个谁都无可厚非的事实－－－－－－－－－－－从到终点的路程却是永远都不会因此而改变。

而似乎正是这样一种无可厚非的事实，在烈酒的陶醉之余，便正合适宜又给了他一分安然。所以他的步伐纵然缓慢，烈酒如火，他的人或多或少亦已经有了两分醉意，但他的步伐却依旧显得错落有秩。每一步的迈出，似乎都有着无尽的力道，而且每一步看来都似乎同样的间距，不会多一分，亦不会少一分。不快一分，亦不会慢一分。如此大异于常人的行走步法，自然使得他成为整个街市之中最为惹眼，最为奇特的一道风景，所以他走到哪里，总会吸引住所有的目光。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在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观视许久，却惟独他的面目.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敢在那上面停留半分，无非是因为他那比霜雪更为泠绝的冷漠，更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

－－－－一双满含精光的眼睛，似乎在暗夜也能释放出光芒来,厉如闪电。精光终究是太过凌厉，冥冥之下也便就成了杀气。然而那杀气似乎本不是为杀戮而生，但却分明代示一种极为隐匿的东西，而他的一生，无疑为其而生，亦是愿意为其而死。

而这一切，只需看到他身后的所背的那一口长刀，便不难明白这一切。四尺长刀，纵然身处刀鞘之中，寒光戾气却已是透鞘而出，氲氲不绝而散弥于其外。所谓“锋芒毕露”，当指此耳！武林之中，比高深精湛亦或是傲视天下的武技刀法更能象征和代表一个刀客的，无疑便是有一口好刀了。

那无疑便是一口好刀，放眼天下，能与其一争锋芒高下者，世人皆知，止四口而已。真是这样的一口好刀，使得他自己往往都担心自己的能力与武功会辱没了它。然而他却无疑又是一个极为自负的人。毕竟他知道，除了另外四口宝刀的主人，他是唯一一个最有资格持有此刀的人。正因为如此，那种所谓的自负也就油然转换成了一种坚定不移自信。

一口绝世好刀，一种无与伦比的自信，就必然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刀客。

缓缓穿过长街闹市，待到一坛烧刀子快喝尽的时候，此行目的地也便到了。武庄。潼城一带，在武林之中似乎最具名气的便是这武庄了。武庄的历代的主人无疑是世代姓武，而其历史，绵延已近超过两百年的历史。两百年的时间对谁来说无疑都是极为漫长的，如果不生出败家子或者是不善经营的主家，两百年的时间，不仅可以积累很多财富，亦可以攒下一副尽人皆知的名气。老天终究是对其颇为眷顾，两百年的时间，武庄不仅是人丁兴旺，财源广纳，而其名气亦是名扬四方。到得这一代，更是名声鹊起，几欲已是天下皆知。

现下的庄主单名一个“重”字，却是在武林中最负盛名的一代主家。他早先以一路快刀已在江湖上创出了一番名头，以其刀法出众，武林中因而誉其为“潼城刀王”。当年成败为辅明太祖朱元璋夺取天下，广募天下豪杰，手创藏龙阁，武重亦随征与旗下。待得天下大定，即荣膺藏龙阁中西阁副阁主一职，长居潼城，总领潼关以至华阴、洛中、南阳、汝城，陕州等地一十七家堂口,实可谓声名显赫。

最后一口将坛中烈酒饮尽，他的人已经立身武庄庄门之外。他身形高大，那一刻的挺身伫立，仿佛渊渟岳峙一般。

那畔庄门大开,庄内人影穿梭,吆喝之声连绵不绝，一眼便瞧出那紧张的气氛之中隐隐透着一股喜气。如此伫立良久,终是让那门首的阍人看出些异常，动步上前，见他这般身姿，却不敢失却礼数，躬身施过一礼，问道：“高客有何见教？”

在他来说，纵是漠视众生，目空一切，这般礼数却是却是不愿失掉的。但面目间依旧是冷漠异常，缓缓低首还过一礼，“关东陆让，刀道落拓武人,久闻贵庄武庄主刀法如神，特来求教。望足下代为通禀。”阍人闻言，倒是不由一怔，继而面上露出一丝满是狡黠的笑意，“高客来得甚是不巧，我家主人此时正在堂上宴请贵客，怕是”说到此处，笑意更甚。

原来那武庄庄主盛名传世，平素多有江湖走客拜临庄上，祈请较量武技，但却从无能得丝毫利市者。那阍人侍奉庄上日久，这些场面自然是见得多了。平日里见惯了那些衅战之人最终一个个铩羽而归，认为今日倘若庄主接下这一战，也必定是同样的终结。心下正自此般思付，抬头间，正对着陆让面目。长发覆肩，面容半掩。此时那面容之上，冷漠更重，双目之中，光息利如破空之电。那阍人一睹之下，便蓦然避目，心中亦顿然生畏，忙又道：“如若高客定要见我家主人，我可以通报一声，只是烦请先生在此少待片刻。”

陆让再是低首一礼下去，“多谢！”言讫,又复退身一边,伫身静待。

那阍人进庄而去，却有半刻功夫，方始出得庄来，言道：“主人有言，酒席之上不敢怠慢了宾客，此下怕是无暇来与相见,还请高客改日再来。”

陆让道：“若是如此，鄙人請暂借贵庄一席宝地，平心静候，等到贵庄主待罢贵客，再请高仆代为通禀。”言罢，衣襟一卷，就地盘膝而坐，双手置膝，神态安然。那阍人见他这般，亦不知再如何与他计较，只有摇头踱步走开。那门首却还有一个看门的同伴，于是便相顾言道：“真是个倔人，倘教他看到往日来庄上挑战之人的下场，许或能使他知难而退。”那同伴道：“你如此替他担心作甚？既有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让庄主教教他做人的道理，又有什么不好的？”“你倒说得也是般道理。”那阍人说到此处，不由发出一声感叹，“为什么老有这么些不知深浅的人嘞！”摇头站到门侧。

门院之中，喧哗尤甚，而那门外，却是一时间清冷异常。亦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一声清朗的马嘶最终打破了这一幕寂静。四五个清一色皂衣短打扮的彪形汉子，或是鞭策，或是拉拽，围定一匹身姿伟建的白马，自庄后绕过髙墙，驱赶着奔前门而来。绝好的一匹骏马，浑体通白，全身上下，绝无半根杂毛。身型高大，骨骼精奇，竟是绝对的良骥身板。只是那身格却是现出几分消瘦，铜骨嶙峋，显示年齿已久，渐入老衰。但在那明澈的目光之中,却丝毫没有一丝浅含老态的浑浊,相反却可以让人从那其中看出一丝神采。奇骏的神采，纵然身死，神采都永远不会消减半分。那一刻纵是渐含哀怨,却依然未曾又丝毫的堙没。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但见那马四蹄沉力,脖项高挺,一名大汉将那缰绳在手中劳持猛拽,几欲是用尽了吃奶的力道,犹自不能使得它动弹半分。那马后几名持鞭的汉子见状，俱皆发笑，其中一人道：“似你这般平常自恃力大，今日怎的连一头破马也摆不定？”那持缰牵马的汉子闻言，抬手拭去额头上溢出的汗珠，道：“你入庄晚，不明就里也怪不得你。要知道，此马非破马，乃是庄主先年行走江湖时的坐骑，实可谓万中挑一的上等千里驹，因其奔走如流星赶月之迅捷，故名为：‘星月驹’。好马岂能与劣马同日而语，你若不信，大可亲身一试。”那持鞭汉子却是一脸不屑地道：“某家就偏不信这个邪。”言罢,便即辄身上前,将马鞭别于后腰,伸手自那原本牵马的汉子手里接过马缰，道声：“且看我如何摆布。”蹲身下步，成斜身马步。双臂攒力，忽然间身形一振，握缰猛地向侧身牵引。那马倒是未曾提防到他突然间的这一记出手，脖颈一颤，已然一步踏出。

那汉子见了，面露得意，正欲回身自夸几句，忽地那马一声长嘶，高颈猛转，奋蹄之间，已人立而起。而那汉子吃这一转一提之力，反应不及之间，身形反被凌空拽出，重重摔在地上。

那帮同仁见了,自然是报之以一阵大笑,有人道:“便是这般摆布么？”那汉子这一跤跌下去，实是摔得不轻，手脸膝肘，少不得摔破摔青几块。在那地上也挣弾了好些时候，方才站起身来。龇牙咧嘴间早持鞭在手，一手握定缰绳，往那马身上鞭打过去。他心中恨意正浓，下手自然极重，每一鞭下去，顺着鞭打的迹象，那马身上原本帖服着皮肉的白毛便突然间挺直，似一条条白色的毛虫一般，而就在瞬然之间，那白色的毛虫又突然变成了红色。血的痕迹对应着白色身躯，在那一刹看来，却是如此的殷红夺目。那马吃痛间晃身喷鼻，动蹄躲闪，却也是难凑其效，只有来回动身，哀嘶不已。

旁边几人看了，也不劝阻，都哄笑道：“你打死它便也是好的，倒也省了动刀。”那汉子咬牙恨声道：“如是这般，我便打死这畜生！”言落，鞭落更速，力道也较前更重了几分。这时,也不知从哪出忽然窜出一个干瘦老头来,须发花白,衣衫破败,一个猛然冲步上来抱住那汉子持鞭的右手,笑颜和声道:“爷你消消火，一头言见着就要挨刀的畜生，您何必与它较劲？就算是在它死前积积德罢，也叫你老人家将来多福多寿！”那汉子定眼看过一眼，却是识得的，便即道：“老锛头，你不在马厩好生喂马，却跑此处来搅乱我。你不怕我告知管家，叫你明日便滚出武庄？识相的立马滚开，要不然我连你一并教训。”那老头道：“老锛头岂敢得罪您，只是想请你看在马和我老东西一样老的份上，少打它几下罢！”那汉子听了，似乎火气又上了几分，道：“老东西，你有甚面子？给老子滚远些。”那所谓的老锛头原来只是个庄中打扫马厮兼代铡料的下人，而那些个汉子却是这庄上的护院庄丁，平日里骄横惯了，又岂会将这样一个养马的老头放在眼里。话音一落，即便抬腿，照准那老板头的小腹一脚踹出。

那老老锛头人上了岁数且不说，单看他那身板体格，又如何吃得住这样大块头汉子的一脚？当下便被踹得凌空倒飞出去一丈远近，“咯巴”一声一个背卧式摔倒在地。常人摔倒，大多是“啪！”“或者是“砰！”这样比较浑厚沉闷的响声，而老锛头这一摔，声音却是与众不同地清脆而有质感。之所以如此大别于众，却是因为他的身材太过骨感，着地时地板所接触感应到的皮肉和衣物直占去了一分，剩下的便全然是骨头，这样亲密接触的声响又如何能与大众同归一流？

在其他众人看来，老锛头这一摔，一把老骨头纵然是不会散了架，也只怕是要中风没去半条命，再也起不来了。却不想众人正自这般诂略之时，老锛头竟突然出人意料一个猛子坐了起来，并且一种与他年纪极不相称的很迅捷灵巧的动作飞快的站起身来，扭身用手拍掉身上的尘土，一溜小跑又奔回到那汉子身前，就跟压根没摔过一般。依旧满脸挂着满是卑乞的笑意，又道：“既是如此，我这老骨头就让爷多摔几下，您也少打它几下鞭子。”那汉子见得老锛头如此生猛顽强，先下倒也吃了一惊，但随即又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般，满脸都成了一种红透的猪肝色。那无疑正是因为老锛头的生猛顽强。他向来是极好面子上的人，思付倘若是连这么个干巴老头也摆平不了，以后又将如何在人群里吆五喝六耍威风？在庄中权贵们面前又如何拍得上马屁?

思付之下，又复怒火上涌，而那一刻，老板头面目间所流露出的那种似乎可以是介乎友好与乞求之间的笑容，让他更觉得有一种难以忍耐和放任的厌恶。恨声道：“若是这般，便也怪不得某家了。”那意思是说：你要是索性乖乖躺在地上假装半天起不来，哪怕就算只是一小半个时辰，那也就算了。但是你现在却反而比兔子蹦得还要带劲，伤了我的颜面，那便不能轻易饶过你了。目中如要喷火，执鞭的手已高高举起，臂膊手背之上，青筋根根凸显，显然是憋足了力道，蓄势待发。老锛头一双老眼已然定在他那皮鞭的鞭梢上。一双老眼不仅老的发灰，而且浑浊，仿佛是一颗玻璃珠中注满了历经百年的老咸菜汤一般。但是出奇的是，那一刹却在他的眼中看不到丝毫的恐惧。那汉子的面容浮现出生平绝对没有过的阴冷，正是这种生平绝对没有过的阴冷，似乎使得他面目间原先那种猪肝色看来显得更加浓郁，几乎是成了墨的色。那仅仅是因为：老锛头眼中的那种浑浊无疑又在一时间让他蒙受到又一份耻辱。

马鞭落下时的幅度终究是太大，因而在不经意间竟然带出一条优美无虞的弧线。纵然幅度极大，但在落鞭前早就攒足了力道，所以那速度便是绝对惊人的快。他甚至开始想象这一鞭子下去老锛头会变成怎样的一副德行。然而正当他处于这般思虑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了一只手，一只无比迅捷几乎与他落鞭的速度成倍数的手。带着如魅影般的轨迹，已然缠上了他的手腕。那种瞬然间无比坚实如同铁钳的禁锢还附带着一种无比稳定的支撑，使得他那只举鞭的手在落到一半的地方便已嘎然静止。

那无疑是与刹那之间在他心理上造成了一种或大或小的惊惧感，而那目光也于同一时间冷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