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戈 卷一 第2章 恣狂踪迹 终朝雾吟风舞

作者:古寒 分类:武侠仙侠 更新时间:2023-03-06 13:06:42

他首先看到的却是一双眼睛,一双嵌在一张冷漠无神的脸上无比冷绝的眼睛。甚至能真实无比看到那双眼睛中透出的那种光芒,仿佛一根根锋利无比的锥子,结了冰的锥子,每一根都能在一瞬间准确无误地刺到人的心眼里去。然而正是这种凌厉的目光,又使得他在一睹之间,不由得又凭生一种畏惧,一种深到骨子里的畏惧。这让他的目光仅仅是如此投目一视,便不由得慌忙将眼移开。

这时,他方才看到除了这个人那张脸和那双眼以外的部位:纷乱散批在肩头的长发,隐隐间已露华发影踪;一袭黄衫,透出洗涤多次方回显现出的斑斑白迹:还有一口刀,一口站在他现在的方位只能看到整截刀柄上纹有雁翎的长刀,柄陀之处,赫然镶有一颗宝石,玉光莹莹,显然便是东珠。所谓之“东珠“是宝中至宝,稀世奇珍。所谓“东珠“,亦被称为“北珠、大珠、美珠“,乃是从黑龙江流域的江河中出产的淡水珠蚌里取出的一种珍珠。其与一般珍珠相比因晶莹透彻、圆润巨大,而更显王者尊贵,自古以来便成为中国历代王朝所必需的进献贡品。

但在那刀柄之下的地方的地方却奇异般地有一种东西在隐隐涌动,不是宝石的光息,却比宝石的光息更为惑人心魄。

--------刀气,绝对无疑的是一口好刀的刀气,之所以他在心中如此地肯定,那是因为那种东西在第一时间让想像到的便是它的锋刃,有如此的锋气的刀又岂能会不是一口好刀?

惧意稍隐,那怒气亦在一时间稍稍平复,但仍是以一贯的习气,眦目喝道“你”一字方待吐出,蓦觉对方那人五指加力,一阵剧痛在手腕间爆发出来,几欲在一瞬间袭遍了他的全身,通到了心俯的每一个角落。他甚至能够同时清晰无比地听到自己手腕间一种声响,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伴着那种声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腕骨在对方的一捏之下已然碎成了十余块,甚至是几十块。这种惊惧,更确切地说是那种碎腕的剧烈疼痛,使得他“你”字之后所有的字句都为一个饱含彻痛的“啊!”完全性的诠释出来。

剧痛倏然袭至,他的神智一时间竟然变得无比清醒,犹同如山溪浅滩中的驻石,清晰无比,一目了然。在那短暂的清醒之间,他清楚看到对方的脸上依然是那种不知所谓的冷漠无神,仿佛丝毫不以几个眨眼的时间以前捏碎一个人的手腕而有丝毫的在意。这种清醒随着疼痛的加剧而变得稍纵即逝,在清醒终结,晕厥渐至的时候,他听到对方以一种与他面目间的冷漠极为相称的话音缓缓说道:“你这厮生性歹毒,枉入人世,今日碎腕,小施惩戒而已。他日再行恶举,必遭殒命!”

待得那汉子倒地晕厥过去,这边众人早已是惊惧万分。却未想这众人之中,倒有一个颇具胆量的,便是最先前执缰牵马的汉子。辄身上前,沉声低喝道:“你这厮到底是何人,敢伤我武庄之人?”说话间已疾速出手,两手成虎形之势,左手在前,右手隐于其后,抓向陆让左胸心窝之处。他入庄年久,习得几手功夫,在武庄众护院武士之中颇具名头,亦算的上一号人物。他这一式出手,已然是生平所学中最为得意亦是最为强悍之手法,无疑是想于此一记出手之间便将对方制于手下。

一招既出,手下带风,倏然已近。而陆让这边,依旧静然伫立,对此一举,仿佛视若无睹一般镇定自然,亦无任何防范举动,任由对方出手欺身而近。而这一方,那汉子一时间心中竟然洋溢这万分喜悦,深以为这一招出手必然可得尽利市。岂知指尖方自触碰上对方衣服,蓦觉进势受阻,如同触碰到一堵无形屏障一般。一惊之下,已知有异,急欲抽手方觉已难随心而变,蓦地,他只觉自己右手被一股无比强大的吸力瞬然间牢牢吸住,想欲抽手已然难如登天。一时之间,欲进不能,退亦不能。情急之下,面容已然色变。

忽地又觉那股吸力倏然消逝,不由心中发喜,恍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慌忙思付收手。意念放出,又忽觉一股无形的力道如排山倒海般迎面袭出,竟是无可抗拒。一时间全身恍如触电,未待叫出一声,身形已然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直摔在三丈开外的地方。这一摔之力彷佛并未伤他太重,身体方自着地,又复弹起,面容之上竟然一时间挂满了恐惧之色,口中连声只道:“妖法妖法,定然是妖法!”

陆让面目间依然是冷若冰霜,沉声道:“武庄之中,以尔等身手武功,岂能与我一决高下?速速退下,免至死伤。”言语一落,这边众人俱齐然后退。陆让微步向前,执过马缰,一手缓缓抚上那马的额头,缓缓游走,直至肩胛,不由轻声赞道:“风骨奇特,果然绝世良驹也!”一赞方毕,竟然继而又是一声轻叹,缓缓又道:“纵然是绝世良驹,却难免还是有要老去的一天。老骥伏枥,烈士暮年,世间最让人伤感之事孰过于此?”低首看去,蓦见那马一双明亮的大眼眼角竟然有一丝东西闪动凄婉而幽绝的光芒,恍若黯夜中的孤星。

他突然间觉得,那种光芒竟是他此生见到的最为使他心动神动的东西,隐隐之间饱含人世间最为凄婉和孤寂的美,然而竟也不乏一种怒责与无奈。“那是它的泪,它是我见过的最有灵性的马,知道自己行将死去,故而流泪。”不知何时,老锛头已站到了他的身后,脉脉而言。陆让回首,面容不觉已显出一丝迷茫,“死去?”

老锛头道:“此马是我家庄主的坐骑,名‘星月驹’,乃取‘流星赶月’之意。时至今日,算来供庄主骑乘已是整整三十五年。而我却也已近喂养了它三十五年。它的确是一匹绝世好马”老锛头说到此处,不觉间已是老泪挂横。

陆让道:“良马之年齿之长远胜俗马,一般可得五、六十岁寿。如此算来,尚有近二十载寿延,如何却是行将死去?”老锛头道:“前些日子,庄主自塞外淘来一匹脚力强健的**黑骏,又觉此马年长脚力大不如前,即便撇下此马不用,放置厩下,此后亦未曾再来看视。时至今日,庄上有贵客光临,庄主为博赏欣,知马肝味美,尤其千里马之肝,更是世间绝品。即便吩咐厨下庖人,杀了此马,取肝奉酒。”

陆让闻听老锛头如此道来,冷峻无比的面容之上又微微显现出一丝愠意,冷冷言道:“汗马之功,畜道莫有过者。马虽年老,然终是最为忠实之伴当。纵是脚力缓驰,也当厩下养终,如何能贪一时口福之快而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如此与畜生一流有何异之?”

话声方落,耳边已是闻得步声纷然响起,循声看时,只见一众六、七人出庄门奔这边而来。为首一人,黄面短须,如若病夫。身着锦衣,头戴高帽,俨然一副大家宅院之中管家的行头。随后诸人,陆让识得识得一人便是先前守门的阍人。那管家面目的来人尚未走近,已然以一副公鸭嗓子朝这边嚷声道:“怎的宰头老马也是这般磨磨蹭蹭,平日里都是怎么交代你们的,怠慢了贵客,你等吃罪的起么?”

待得话语落尽,人便也到了近前,看到这边一片光景,立时便吃了一惊。目光先自陆让身上一扫,未曾做片刻停留便又自然地落到碎腕倒地晕厥的那名汉子身上,冷声问这边众人道:“这是怎生一回事?”方才与陆让交手的那名汉子上前道:“我等方欲行事,却被此人无端上来,搅了分寸。”说到“此人”二字时,目光依然窥向陆让。

那管家模样的人闻言,目光又回转古来,目光以那种从上而下的走势将陆让足足看了有七八遍之多,方才淡淡问道:“你是何人?”目光冷傲,表情轻蔑。陆让这边尚未开口,那管家身后早靠前走出看门的那个阍人来,在他耳边低语道:“这便是今日来庄上挑战庄主的人。”言语方尽,那管家已然轻声喝道:“我又问过你么,却来这里插嘴?我知会你们多少次了,倘有那江湖上的鼠辈浪荡之人前来挑事,只管驱赶了事。休要事事禀与庄主知晓,要不然还让这些人以为庄主金躯是谁都可以见得的。”

他这番尖酸刻薄的言语无疑是出于一种敲山震虎,旁敲侧击的目的。陆让又岂会听不出其中之意,他久历江湖,受

尽世间无数风寒霜冷,睹尽诸般世态炎凉,此般境遇,换做旁人,十九便会冲冠怒发。但对于,早已是司空见惯,早已不值一愠。身形微转,目光却已投向武庄那宽阔豪华的门厅之上。

那处,一方楠木红漆巨匾之上,赫然是精雕镏金“武庄”二字,笔法遒劲,仿若那每一个笔画的力道都于无形间深入到匾额后项,显然是出于先代名家之手笔。如此注目良久,目光未动,人却已缓缓沉声言道:“你,便是这庄上的管家?”那管家冷声一笑,依旧是一副死都未必进化的了的公鸭嗓子道:“小可便是这府上的管家,武旺。”

陆让道:“倘是如此,在此就烦请管家知会庄主一声,关东浪人陆让慕名来访,拜启一晤。”那自称名武旺的管家道:“庄主正于堂上宴客,无暇会晤足下,敬请少待一两个时辰,小可当代为通禀。还有”武旺说到此处,眉目一挑,沉声又道:“纵然来者皆是客,然足下也当明确为客之道,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否则,武庄上下便恕难接融。”

陆让闻言,沉声道:“陆某纵然一介莽夫,却未尝少习教化。”回首一视晕厥在地的那名庄丁,又道:“这厮生性暴敛,天理难容。陆某此举,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若然庄上怪罪,且请少时面见庄主,甘受其责。”

武旺面上再次露出一幙冷笑,“若然庄主稍事有暇,自会与你计较。”回头吩咐众人:“你等还在此等什么,莫是要让庄主亲自来请你等动手?”众人会意,忙各自持了马套、绊马索之类的物件,齐然将那马围定,便要下手。正欲下手,蓦听陆让一声长叹,长叹之中却是让人听不出有丝毫哀绝凄惋,那依昔是另一种东西--------放下许久的压抑和禁锢,渐渐释放出来无疑自己最能亲切和积极感应出来的东西,那无疑是情绪缓解之后得到首次升华。一切随着那种升华,又冥冥之中凭生出一种气息,一种超然于众的气息。

豪气。

或许这种已在他的心中尘封了许久了,纵是每一次决战出刀那一刻,也未有过如此圆满的释放。一时之间,他突然间在心里觉得自己有着些许可笑的成分,这种豪气的顿生竟然是因为一匹马。然而他又不得不折服,那种泪光太过斨然,亦太过凄美,凄美的无懈可击。

长叹声起,所有人的手已齐然停住。一怔之后,目光又齐然落在武旺一人身上,神态俱是漠然无措。武旺见状,瞋目道:“还不动手,却待何时?”言语方落,众人正待动手,蓦听陆让朗声言道:“如此良驹,缚而杀之只为饱一时口福之快,岂非暴殄天物?可惜!可惜!”武旺道:“良驹之肝,实为天下美味之绝品,弃而不食,那才真正是暴殄天物。”言讫又吩咐庄人动手。一时间勾索、绊马绳齐上,那马哀嘶之声不断,眼看欲倒。蓦地又听陆让一声长叹,叹声未绝,继而又沉声言道:“世人皆言潼城武庄,声名炫世,今日一见,亦不过如此!天道之中,纵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然陆某怀以侠道仁心,今日纵然是圣人谨言,当头棒喝,陆某也便顾不得这许多了。”言语方落,他的人影疾动,八尺健躯,已然化作一道黄影,自那畔起伏不定的人群中穿插进去。

方见人影消逝,又蓦地听闻十余声闷哼连连,几欲是在一瞬间齐然发出,却是极为地有层次感,那无疑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所能发出的。伴着那十数声闷响,那畔擒马的的十余名汉子竟然于一时间如一只只断线的风筝一般无所凭附地倒飞出去,重重摔在一丈开外的地面上。有那不经摔的,已然晕厥过去三五个。

而这一边,先前武旺见得陆让这一式出手,已然吃了一惊,现在见到这副场面,更是大为吃惊。惊颜转出,只见先前缚马的场地之上,此时唯留一人一马,马是老马,人是陆让。他一手持住马缰,一手又一次缓缓抚上那马的头顶。手势游走,一直到那马的颈背之间,方才停住,而那手却就此停在那里,缓缓俯下身去,道:“你若然有灵性,从近以后我走到哪里,你便跟我一起去罢!”他这番话是对那老马说,一听之下,便觉温良无比,与先前的所有言语一时竟成鲜明的对比。而这番话语方落,那老马脖颈蓦动,竟如同人点头一般上下晃动,话中意思那似乎是明了。见到这般,陆让那冷漠无比的面容之上尽然露出一丝或许在他来说是尘封已久愉悦笑容。站起身来,一口气已然长舒而出,彷佛这所有的不得已与不快都被他于此一夕间尽数抛之于九天之外。“既是如此,便随我来。”

大步迈出,望那高阔的庄门而去。那马果然是极具灵性,见他动步,即便动步随后跟上前去,如影随形。武旺的惊惧的深思似乎于此刻方才回转过来,眼见陆让奔庄门而去,无疑又是大吃一惊。急声道:“你......你这是作何?”陆让脚步微驻,回过头来,面容如冷如冰。武旺一时之间竟然似乎只能看到他的一双眼睛,从那双眼睛中,他已然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闯庄。

或许这对武旺来说,他永生都绝对不会再忘记那双眼睛,纵然是白昼,那一刻对他来说仿佛已然便是黑夜,也绝对会是武庄数百年来最为黯然阴霾的一天。也或许在许多年以后,甚至是行将就木之时,他都还会记得那一天看到的那双眼睛,一双世界上目光最为凌厉的眼睛,仿佛便是遥然无际的黑夜中的两只凛凛刀锋,两只结了冰的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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