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戈 卷一 第4章 推翘勇 矜豪纵

正厅阔门之外的两侧，分守十余名黑衣劲束短装背刀汉子，目光皆是一片冰冷。转至门内，依旧十余人分庭而立，却全然是赤红一色的服饰，衣衫之上皆綉做飞虎翔彪之纹饰，头戴青纱高帽，就连腰下之跨刀的鞘色，纹饰也是尽然相同。似这般的装束，绝然不同于武林中人的装束。

阔室华厅之中，觥筹交错，杯盏碰击之声不绝于耳。移目正堂之上，满目之间竟是无比的富华阔气，厅房中布置的在阔气之余却又是极为雅致，妙手精雕的桌椅床榻、花瓶铜器具是摆放得体，出自历代名人文客之手的丹青墨宝，亦是悬挂入位。所有物件的陈放摆设都几乎使人看不出一点瑕疵来，几乎近于一种无可挑剔的完美。大厅中央，摆置一张直径七尺的大圆桌，木质表面乌黑而极具光泽，似乎只是经过打蜡磨光而并未以覆以油漆，赫然是木材之中最为名贵的紫檀木所制。而这厅堂之中，除了这圆桌之外的所有木质器具，除了以紫檀木为打制材料之外，也大多是金丝楠木或是花梨木，如此之下，贵气使然。

圆桌之上，此时已是杯碟碗盏，竞相露彩，尽是些名贵器皿。而那碗碟之中所盛之物，也皆是些罕见的美味佳肴。杯是出自西北凉州酒泉的传世名盏，那杯杯身造型别致，风格独特，质地光洁而一触欲滴，色泽亦显斑斓。如此精湛的做工，显是出自名师巧匠之手。而那杯盏，却也有个天下皆知的名字，便是：夜光杯。

相传西周曾有一位国王叫做姬满的，应了西王母之邀赴瑶池盛会，席间，西王母馈赠姬满一只碧光粼粼的酒杯，名日“夜光常满杯”。姬满如获至宝，爱不释手，从此夜光杯名扬千古。世人所谓之夜光杯，乃是采用优良的祁连山玉与武山鸳鸯玉精雕细琢而成，纹饰天然，杯薄如纸，光亮似镜，内外平滑，玉色透明鲜亮，用其斟酒，甘味香甜，日久不变。盛烫酒而不炸，斟冷酒而不裂，碰击亦不碎。而饮酒之时尤为月光下对饮为最妙,杯内光影明彻若水，似有奇异光彩焕发而出一般。而此时桌上的两只杯之中，满斟美酒，那酒殷红如血，竟是远自西域而来的上等葡萄美酒。唐代诗人王翰在他的《凉州词》就有写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世人亦多有言者：只有名贵的夜光杯方能够将葡萄美酒的醇香美味发挥到极致。葡萄美酒因为夜光杯的神采而愈发醇美,夜光杯因为诗的飘逸而令人神往，千百年来，葡萄美酒加之夜光杯无疑便成之为世间绝配。

漆做深黑色的金丝楠木大椅之上，武重斜身而坐，锦衣微敞，目光却注视在桌上的那只满盛美酒的酒杯之上，许久未曾移动。面目之上，渐渐浮现上来一丝异样的色泽，却不知醉意还是其它。他对面的客座之上，亦有一人在座，约莫三十余龄，却是同门首那红装守卫一般装束，只是他的衣衫色泽质地稍显浓郁名贵些罢了。举杯之间，已是将杯中酒饮尽，杯盏方置，便有一年方二八的俊俏侍女捧壶上来，将他的杯中斟满美酒。那人轻笑一声，道：“承蒙武庄主如此盛情款待，洪某倒是显得有些却之不恭了！”

武重大手一挥，那势头显然是否决了“却之不恭”这四个字的意思，道“千户大人何出此言，吴某尚有数般事由还需千户大人在毛大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还有犬子的事.........”话方至此，已然被那位洪千户打断，继而接口道：“这些小事阁下只管放心，说到令郎，毛大人已使其暂领锦衣卫百户一职，令郎此际年方二十，如此年纪已居百户之职，锦衣卫中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个，日后加官进爵，定然前途无量。”武重闻言，面上浮现出一片欣慰的喜色，抱手一礼道：“若非千户大人从中左右，便难获此爵禄。”说到此处，又持杯在手，道：“来来来，我在此敬上大人一杯，以表答谢之意。”

洪千户道声：“何需客套！”已然持杯，仰首之间，各自饮尽。酒尽放盏，洪千户忽然正色道：“此次我奉指挥大人之命到此，便是请阁下要随时待候，待得时机一到，便可共举大事。”武重闻言，道：“此事还请千户大人代禀指挥使大人，武庄上下，并之陕州、河洛等地一十七家堂口，随时恭候，任凭指挥使大人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洪千户听了，径自拍手连叫出三个“好”字，又道：“不瞒阁下，指挥使毛大人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了。”武重道：“然而其中诸般，还得有劳千户大人关照则个。”话音方落，忽闻一声清朗的马嘶声传入耳中，宛转竟似龙吟，经久不绝。二人一时间皆是一怔，俱觉奇异。原来这武庄之中，纵然大量饲养马匹，然马厩却是另设于庄外，距此甚远，且平日就算庄人用马，也俱是在庄门之外。而此时忽闻马嘶声起，亦分明是在门外庭院之中，又如何不使得人惊疑？

武重一怔之下，正欲使人打探究竟，又忽闻一种声音入耳，分明已不再是马嘶声，而是人的声音。武重听得真切，那声音道：“鄙人千里至此，只为一睹阁下风采，顺便讨教几路刀法，无奈为庄人拒之门外。遂自作主张，擅自入庄，在此还望阁下念及崇慕之意不加怪罪！”语音低沉，却似乎纵然处身任何一个角落俱无比清晰的听到，仿佛如耳边梦呓。然而又能清楚的感觉到那声音绝不是在厅堂之中，而是于厅堂之外传入。

传音入密。无疑便是传音入密，武重也是久行江湖之人，这般功法，自然甚是知晓。原来那所谓之传音入密，乃是武林中一种极为高深之功法，行功这须将意念与内力凝聚于一线，出声之时，须以此使其出音久聚不散，并将之送到任何意念想要达到的地方，而这行功的首要便是要行功之人身具高深的内力。武重听得这般言语，已然是大吃一惊。心下明了，今日挑战之人，决然不同于以前那些个江湖上学个三招两式便自喻天下无敌的下三流武人。

然而惊诧之余，不禁又凭生出一股怒意，毕竟是身为大家之主，又是有外客在场，突遇人前来挑事，换做谁也是觉得是脸上无光的事情。先前那声言语，一旁的洪千户也是听的真真切切，当下不由问道：“这外面是何人胆敢如此造次？”

旁边早有侍从过来，将二人空杯中再次斟满美酒。武重蓦然间站身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道：“武庄平素就多有这些江湖无名小辈前来挑事，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角色，武某暂请失陪，待我解决了这桩烦心事，再来与阁下共谋一醉。”洪千户道：“若然如此，庄主自便，洪某在此静候便是。”

庭院之中，陆让缓步而入，那马亦随步跟在他身后三尺之外，步伐丝毫不慢。那庄院之中的守卫蓦见有生人闯入，先前不免皆是一惊，待得回过神来，即便齐然持械上去，将这一人一马团团围住。陆让那双目光之中充斥着的犀利杀气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减半分，众庄卫似乎皆摄于他的这种气质，一时之间，只是将其困在核心，却并无一人敢上前动手。

纵然是处身于刀剑群峰之中，陆让的步伐却始终未曾有过半步的停顿，依然如先前那般镇定从容的迈步出去，仿佛这周身的一切在他眼中皆如无物一般。这边众人皆是眉头深皱，只觉此人肆无忌惮，无礼已极。

陆让步伐从容之中更是暗含刚毅，他每进一步，挡在身前的守卫便急忙退后一步，身后围上来的守卫也便齐然跟上一步。如此这般彼行我从、彼进我随，依然趋至庭院尽头的石阶之下。

那石阶绵延上行五十余步，直通正厅，石阶顶端的大理石铺就的平台上，并列十余名一般黑衣劲装提刀汉子，面目皆朝阶下，精神无不是高度集中，一手抚鞘，一手按柄，如临大敌，若然见得这般事态形象，已然与阶下一众庄丁守卫不可同日而语。那面目间齐然涌上的从容与刚烈彷佛在告诫来人：若让上阶，刀下绝不容情。

陆让的步伐一直走到石阶起步的地方，方才止住，目光一抬，沉声道：“贵庄庄主身在何处？”台上一身材较为矮小黑衣守卫上前一步道：“来者何人，未经庄主传召，竟敢擅闯本庄，居心何在？”陆让道：“我是何人，稍后你自然知道，你只消速速禀与报贵庄主知道便是。”那黑衣人冷声道：“大胆狂徒，我家庄主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若然是晓事的便速速退去，不然，武庄辖土广阔，处处皆可做足下埋身之地。”陆让闻言，目光忽然之间，尽是暴戾之气，冷冷道：“很好。”步子已然迈出，一步踏上石阶。他步伐方动，一道青影闪过，台上那名黑衣守卫长啸一声，已然出手。跃身之间，左掌已然直击而下。他功夫不弱，武庄众武士之中，纵然比不过叶千寻等辈，但在武重贴身侍卫之中实可谓是最为强悍的一号人物。

他纵然身裁矮小，武功却着实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缩回，又加在右掌

的掌力之上。他这连环三掌，便如三个浪头一般，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掌力

大了三倍。陆让朗声叫道：“好身手，好掌法！”左掌挥出，两股掌力相互激荡，挤得左右余人都向两旁退去。

那矮汉子三掌连发，端的是力道沉猛，几欲开山裂石。陆让不待那掌力卷到，左掌已然以强劲的罡风将那矮汉子三掌合力尽数消去。而他的出手出手反击却全然是依赖在右掌上，左掌方将对方来势消去，右掌已飒然出手。这一掌至少是凝聚了他四成以上的力道，端得是去势汹汹，刚猛无铸。

掌力未至，那矮汉子已感劲风扑面，热气蒸腾，几欲令人窒息。他先前连环三掌，都是凌空身形下滑时发出，此时三掌力道尽被陆让轻描淡写消去，无疑大为惊诧。出手告终，他的身形却尚未停下，陆让这突然间的一记出手，显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原来他方才那三掌，乃是提聚了他毕生功力之大成，出手心中计划的便是誓必要以先发制人之态将对手出手之间制于掌下，他以的这种破釜沉舟的心态，却未想到过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出招受阻，他身形尚在半空之中，无所借力依凭之间，退身换招已然是不及。仓促之下，便忙右掌出手，硬硬接下那一掌。那矮汉子心知肚明，对方这一掌力道浑厚，绝非自己可以承受的。避开既然不及，倘若叫那一掌直接击到自己身上任何一个位置，必然是筋断骨折，纵然不死，也必然是要受一身重伤。但如果提聚自己生平功力，将对方力道消弭几分，自己所受到的伤害或许会轻去一些。

权衡之下，又如何能再容得他多想，忙将全身功力分为两股，一股护住心俯，一股凝聚到右掌之上。两掌一碰，那矮汉子顿觉臂弯剧震，一直绵延到心俯，直觉对方手掌间的功力竟如大河波涛一般，一波接一波，汹涌无比的连连透过自己的手掌，直撞心俯。一时之间，竟然吃扛不住，身体在那股力道的冲击之下凌空倒飞出去。纵然处身半空之中，犹觉胸中竟是无比的荡漾，恍若翻江倒海一般直冲嗓门，张口之间，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无疑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矮汉子身形方落地，台上那十余名与他一色装束的黑衣汉子齐然拔刀出鞘，挺身欲上。忽地一声叱喝如炸雷般爆出，那一众汉子竟然如闻敕令一般又齐然收手放刀归鞘，以厅门为中心，迅速分为两拨，各自待立。这便移步方定，自厅门之中已然步出一人，锦衣华氅，正是武重。他身形一露，那两拨黑衣汉子已齐然躬身下礼，神态俱是恭敬之极。

武重大步而出，对两旁侍卫的礼数似是视若无睹一般，步伐如流，直出得**步，方才驻下步来，斜目向长阶之下视去，沉声道：“何人胆敢在我武庄放肆？”言语一停，蓦然看到陆让身后那匹白马，顿觉无比熟悉。那马原本就是他的贴身坐骑，奉骑三十载，他如何能不识得？当下不禁脱口道：“噫!星月驹，它如何在你的手上？”陆让道：“此马若非在下解救，想必此时已成为阁下盘中美味矣！”武重闻言，忽然回身大呼：“叶千寻.....叶千寻何在？快与我唤叶千寻来。”原来那武庄中平日若有挑事者，多是江湖中的二三流无人，武重平日里自恃身份，不便自己亲自出手，常遣叶千寻打发了事，久而久之，也便养成了这个习性。

他话音未落，早有一人一溜小步踏上石阶，趋步奔至他身前，看时，却是那管家武旺。那武旺在他耳边低语一阵，那武重面容之上立时阴云密布，又骂声道：“都是一帮无用之辈！”忽地又转身将陆让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目光中亦露出一丝令人不易觉察的寒光，冷冷问道：“你到底是何许人，胆敢在我庄上如此肆无忌惮，你擅闯本庄，居心为何？”陆让淡淡道出两字：“比刀。”随即又道：“你若是武重，那么，请出刀！”武重闻言，长笑一声，“当今天下，又有几人配让我出刀？若非如此，我的宝刀又岂会在匣中尘封十余载？”陆让沉声道：“在下倒想知道，到底这世间有谁能让你宝刀出鞘？”武重道：“除非是武林中五大名刀的主人。”

陆让道：“很好，那么，你可以出刀了。”武重一诧，道：“你到底是何人？”陆让道：“你可识得此刀？”言讫，将背后宝刀解下，双手托住。武重见了，顿时大为惊异，“惊鸿刀？你....你倒是是何许人？”陆让道：“在下家姓姓陆，又有惊鸿刀在手，你说我是何许人？”武重道：“陆姓，惊鸿刀，你是关东刀王后人，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