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衣男子自空中落下,一双看起来材质极好的灰色牛皮靴子踩在地上很是轻便,能看出那底子很硬,踩在尖锐的石子上,那鞋底都没有丝毫的变形。
金朝皇帝穿着透露着一股北方人的干练,出了脖子上的裘衣,剩下的不过是一身皮甲和一条麻布长裤而已,那麻布在南方很是普遍,是随便那个家庭都能置办出来的新年衣服,可穿在金朝皇帝身上,却显得很是奇特。
张维贞看着他,没有说话。
金朝皇帝走到一个废墟中,手轻轻抓住巨大的石板,那石板就仿佛毫无重量一般被他轻易举起来,也只有被他扔出去后暴起的尘土才能证明这石板真正的重量,石板下面的废墟中埋着两把小凳子,金朝皇帝拿起来,轻轻吹去上面的拂尘,满意地点点头,把凳子摆好,冲张维贞招招手。
“不要客气,这是你的家乡。”金朝皇帝笑道。
“却是你的世界。”张维贞谨慎至极。
金朝皇帝苦笑一声,摇头说道:“我知道,你们南人最喜欢妖魔化敌人,把我们金朝人都说成是狼的后代,体内流淌着狼的血液,不能投降,一旦投降,那群嗜血的狼就会把你的内脏都掏出来吃掉。”
“我更是群狼之首,杀人狂魔,草菅人命,屠人如屠狗。”金朝皇帝说道,“可我们不是这样的。”
张维贞冷冷地看着他。
“北方,从来都不是片好地方,更别提更加凶险的东北,”金朝皇帝说道,“一年四季,有三季是寒冬,大雪覆盖着森林和平原,盖好的木屋,不过一个冬天便被埋在了深深的雪里面,来年已经是废墟一片。”
“我还记得,我出生的时候。”金朝皇帝突然一伸手,空中的气流仿佛都静止了,张维贞脸色一变,急忙飞身落地,空中的乱流一瞬间宛若无数把刀在挥舞,又在一瞬间停息下来。
“坐。”金朝皇帝扔给他个板凳,“我还是不喜欢有人站在我头上跟我说话。”
金朝皇帝自顾自地接着说:“我还记得,在我三岁那年,那又是漫天飞舞的大雪,我父亲是个辽国人,虽然姓氏是辽国的王姓耶律,可实际上早就已经和那片草原没有任何关系了,那时候因为辽国对女真的欺压太严重了,我们为了给那群不知饥饿是何物的王公贵族们捕猎他们最为喜爱的海东青,每个冬日都要死去近百人。”
“大雪一直下啊,家里的柴火湿了,点不起火来,母亲就抱着我,用那点微弱的体温暖着我已经逐渐冰冷的手,当时我问我的妈妈,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的艰苦啊,母亲只是一个劲的哭,哭啊哭,那泪珠子挂在脸上冻成了冰疙瘩,一天之后,父亲回来了,他把我从我母亲的尸体下救出来,扔到雪地里去洗,等我身子不僵了,才把我抱回暖和的帐篷里,之后我就离开了那片土地,那片我出生的地方。”
“我当时以为所有人的活的都如我这般艰难,可当我到达了辽国,到了临潢,我才明白,我错了,”金朝皇帝笑道:“原来这个世界,是存在和蔼的地方的,春天的花朵,秋天的落叶,夏日的烈阳,冬天的薄雪,这里的草原肥美,可以养育大片的牛羊,这里的天空广阔,生长着无数的雄鹰,这里比我的家乡要富饶不知多少倍,这里的人比我们要奢侈不知多少倍。”
“我才明白,原来有人可以大口吃着肉不用去担心明天的食物,有人可以将粮食酿成酒只为了一时的欢愉,有人可以随意丢弃自己的衣服仅仅是因为那衣服破了一个随手就能修补好的洞,有人娶漂亮的女子回家只是为了欢喜而不是为了传宗接代。”
“从那一刻,我就开始疑惑,为什么,为什么拥有这么富饶的地方还要去侵占我们如此贫瘠的土壤,这么富足的百姓还要去掠夺我们食不饱穿不暖的人民,”金朝皇帝说道,“后来我明白了,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弱小而去怜悯你,也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失败而去宽慰你。”
“所以当我开始练武,我开始杀人,从一个商贾,到杀了一个贪官的逃犯,再到一个召集群雄的马匪,回到家乡,我告诉我的百姓,我的兄弟们,看那,在离这里不远的西方,有这样一群懦夫,他们控制着这世界上最好的草原,却不牧强壮的马匹,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帝国之一,却不思进取,他们的王公贵族只会饮酒享乐,真给他们把刀一个个都能把屎尿都吓出来,而我们,是这白山黑水中的好男儿,是这世界上最为艰苦也最为不屈的人民,我们应该拿起刀,骑上马,抢他们的草原,掠他们的牛羊,夺他们的美女,占他们的土地,因为,我们其实比他们强!”
“然后,便是旷日持久长达三年的西征,我女真八千子弟兵,竟杀得他辽国三十万军队节节败退,辽国一战,死亡近千,我一战,反而多出了几千军队,最终,我攻陷辽都的时候,手下的二十万大军,竟有十五万是契丹人,你说,可不可笑?”
“我定都狼庭,统领北方,整合女真契丹蒙古三族,书同文,车同轨,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在南方,还有一片土地,那里的土壤更加肥沃,那里的人民更加软弱,那里甚至没有优良的马匹,却能一季一收获肥美的麦稻,”金朝皇帝说道,“你如果是我,你会怎么办?”
“我们不是辽国。”张维贞终于说话了,“我们的帝王,也不是只会声色犬马的帝王。”
“你们帝王,难道比我,还要伟大吗?”
金朝皇帝忽然站起身来,那不高的身躯此刻却如同山岳般高大,那并不宽厚的肩膀此刻却若那深厚的雪层般沉重,他大笑道:“我从蒙古诸部落找到了天狼弓,从辽国寻到了牵黄剑,从家乡带出的千骑卷了整个北方,而你们的帝王,有何作为?”
“他们竟然只会来偷?!只会来偷?!”金朝皇帝大笑道:“好一个南朝皇帝陈淳西,好一个儒家圣人孔子斯,又是搅乱天机,又是白玉楼玉京楼的,我还以为他们要找个神仙把我给宰了呢?!结果,只是为了偷?!”
“他们成功了,让我丢了手上的宝剑,我心爱的宝剑,可,然后呢?”金朝皇帝说道,“我杀了他们的第一高手,破了他南朝国的国运,将那位不可一世的帝王打成了残废!”
金朝皇帝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已经把你们掌握的这片世界上最为丰腴的土地给视作你的应得的了,几千年的相安无事,几千年的平淡无奇让你们忘记了你们祖先夺得这片土地的辛苦,而我,就是你们的祖先派下来拯救你们的人,我会告诉你们,你们的生存不是应得的,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活在死亡和黑暗中的人,你们应该感恩,感恩自己出生在这样一片丰盛的土地上,感恩上天,自己只需要努力的耕种就可以收获足够自己吃食的粮食。”
“你要南下?”张维贞眯了眯眼睛。
“我在这个世界上存留的时间不多了,”金朝皇帝摇头道,“我希望我的出现,对这个世界有一个警醒,我希望你们抵抗,你们能振作起来,死亡是这世界上最有效的警钟,如果不血流成河,恐怕你们还是学不到任何的东西。”
“我们不用你教,”张维贞说道,“你也根本不了解我们。”
“或许吧,或许你们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有属于自己的为人处世的方式,但,很抱歉,很多时候上天是不会理睬人的方式的,老天不会因为你的祈祷就给你风调雨顺,神灵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贡献而给予你他的神力相助,人,还是要靠自己。”
金朝皇帝看着张维贞,轻声道:“现在,我要杀了你。”
“你知道吗?刚才我有多怕,多怕是赵坤被我抓进这个空间,怕这个皇帝一死南朝变成一片混乱,那些贪生怕死的南人争相向我投诚,怕这片土地上的人毫无骨气,被我们兵不血刃地拿下这片疆域,这没意思,或者说,毫无意义,”金朝皇帝笑道:“这达不到我的目的,我若是贪图享乐,凭我的修为哪怕回到那片雪原都可以活得轻松自在,我要的不是这些。”
张维贞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金朝皇帝淡淡地看着他。
“你还真是自负啊,”张维贞说道,“自负到让我这个已经自认为自负到极点的家伙都自愧不如。”
“我这是自信。”金朝皇帝说道,“我有足够的实力。”
“你的确有,”张维贞点点头,“世上最为强大的两个帝国之一的皇帝,天下最为强大的修行人,的确值得自傲。”
“不过,我希望你记住一点。”张维贞说道。
“什么?”金朝皇帝就是如此静静地看着他。
“我们是这片土地上的主人,我们祖辈能从你们手里抢下这片土地,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