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人?他来干嘛?还带着百姓?”
金公公脸色一沉,望向身边的兵部尚书徐猛,“徐大人,这......”
“本官过去看看!
徐尚书脸色铁青,正要动身,坤慈宫外一群人影已经浩浩荡荡杀了过来,为首之人正是兵部右侍郎秦淮人。
内务府的公公们一路阻拦,花拳绣腿不断,但碍于秦侍郎的官威,皆不敢下死力,只能边挡边退,顺便吆喝两声,很快来到了坤慈宫门口。
“姓秦的,你找死不成?这里是你撒野的地方?”
徐尚书单手背后,另一手指向秦淮人,怒斥道,“而且本官不是让你辞官谢罪,滚出兵部衙署了?怎么还敢在京城待着?”
“尚书大人!受百姓之托,前来为许星牧许公子伸冤请愿!一刻看不到许公子平安无事,下官便一日不走!”
秦淮人其实已经看到了许星牧的身影,见他没事,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事情没到最坏的地步。
先把立场摆正再说!
“请愿?”
徐尚书眯起眼,望向坤慈宫门口黑压压的人群,“何人带的头?”
一位眼角挂着泪痕的姑娘走了出来。
神色间虽满是惶恐不安,但眼中却有决然之意。
她说道,“奴家唤作苏娆,乃是东陵街胭脂楼里的丫鬟。因得罪了当朝武灵候的独子梁萧,被其一路追撵,意图当街侵犯。幸得许恩公相救,方才保住名誉清白。今日来此,只为替许恩公伸冤请愿,他在街头与梁萧及其府内将士争斗互殴,虽有伤人之嫌,但皆是被迫反击,且事出有因,全是为了救下奴家,望尚书大人明鉴!
“原来你就是胭脂楼里的那位姑娘。”
徐尚书感叹一声,不解问道,“既已有人替你扛下因果,你为何还要出面?就不怕,小侯爷再找你的麻烦?”
“若是恩公出事,奴家于心不安,可能终生都将会活在愧疚当中。”
苏娆说道,“奴家虽是风尘中人,但心中亦有情意,谁对奴家好,奴家自会付之真心。”
徐尚书怔住了。
这是青楼女子该说的话?
他望向了吏部尚书姜伯望。
姜伯望也怔住了。
没道理啊!
他看了眼翰林学士王之涣。
王大人有些微微恍神,过了老半天才憋出六个字,“是老夫浅薄了。”
许星牧散落的精气神似乎在这一刻全部回来,他回望四周,坚定的眼神中透露着意气风发,“王大人,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又甘愿去往烟花之地做一名被世人看轻的青楼女子?”
“即便是京城里最有名的十大花魁,以官眷的名义进入了教坊司,看似已经脱离了寻常青楼女子的范畴,每日为搏她们一笑而豪掷千金的少年公子,亦或高官权贵数不胜数。她们或许会享受这个过程中所带来的物质或是精神满足,但我更愿意相信,如果再给她们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们一定愿意回到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她们身居高位的父辈们依然稳坐朝纲,而自己也没有受牵连,不曾沉沦于风月。”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情绪起伏。
心中所想的东西也并非有多复杂。
与王大人之间的辩论更不是为了分出某种理念的优劣高低。
他只是想以此来提醒自己,原生世界所贯彻的正确三观,以及坚持的一切美好思想,绝不能因为这个新世界的诸般纵容而出现过多偏差。
他自然不能完全否定王大人的思想,毕竟在大夏朝的所有人心中,青楼女子的身份,本就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讲。
无论是地位还是她们的情感需求,都是社会阶层的下九流。即便是官眷聚集的教坊司,看似高端风雅,其实也不过是充当权贵们的高级玩物罢了,本质上和普通的青楼女子没有任何区别。
但他也不能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这样想,自己便要随波逐流,与之混为一谈。
正因为坚守,所以才与众不同。
停靠在不远处那辆朱轮暖轿里的女子眼中,才会出现一抹欣赏的光。
……
人群中的苏娆怔住了。
她静静的望着似是已经脱困的许星牧,轻声问道,“恩公,你没事了?”
“多谢姑娘挂念。”
许星牧笑道,“区区梁萧,能奈我何?”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阵清爽笑意......许公子他文武双全也就算了,竟还如此亲民和幽默,难得啊难得。
苏娆也终于笑了,妩媚动人,“没事就好,恩公若真因奴家死在了坤慈宫中,那奴家一定不会苟活......”
她就这样盯着许星牧,多少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
许星牧心里一慌,讪笑道,“就算真死了,你也得好好活着啊,要不然我岂不是白死了?”
苏娆说道,“奴家已经是恩公的人了,自然要生死相随。”
“什么?我的人?”
许星牧脸色大惊,“可不敢开玩笑!”
“恩公既然救了奴家的命,奴家自然要以身相许。”
苏娆低着头,满脸红晕,“恩公莫不是嫌弃奴家是青楼女子?”
“绝对没有!”
许星牧心态炸了。
呐!封建社会的不良风气啊!动不动就玩以身相许这一套,还有点道德绑架的嫌疑,这谁顶得住啊?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王之涣,眼神中带着求助的意图。
王大人却会错了意,“本官年事已高,怕是无法代劳了,凤麟啊,这事你得自己解决。”
“许兄初来京城,多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倒也不错。”
一直处于隐身状态的林青见此八卦,竟也忍不住开口了。
身后随行百姓跟着起哄,“许公子,苏姑娘这一路上可都在说,她这辈子是跟定你了,是人是鬼都跟着你!你就收了她吧,就当个暖床的也行!”
苏娆秀眸中漾过一丝柔光,她咬了咬嘴唇,又说了一句,“恩公,奴家虽来自胭脂楼,但从来都是卖艺不卖身,平日里只接些唱曲儿的活,所以至今还是完璧之身。此前梁萧正是看中了奴家这一点,所以才会......”
话说到这里,点到即止。
人群中顿时传来阵阵狼嚎,“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许公子,你是真有福气啊!”
事情发展到这里,竟演变成一场以身相许的烂俗戏码,这一点许星牧是没想到的。
苏娆长相甜美,骨子里是清纯可人的少女气质,但因是风月场上的姑娘,身上自然也会有一种成熟的妩媚姿态。
这种女人,可御可甜,最是要命,也最受男人喜爱。
尤其她还是完璧之身,这就更难得了。
谁要是能得到她,今后的日子,必然是快活到飞起啊。
许星牧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如此尤物,完全可以当作是新世界赐予他的福报。
受之无愧。
不受,倒显得有点禽兽不如了。
但天人交战一瞬,两世小纯男终究还是想要恪守心中那份对待感情的底线。
**欢愉的前提,必须要先有灵魂的契合……他承认苏娆很美,气韵和身段都是绝佳,尤其,她很会伺候男人,在所有人看来,他似乎都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但他就是拒绝了。
没办法,千里之外的桃源县,那位一见钟情的姑娘正在看着他呢。
“你的身子,应该给你未来的相公,而不是我。”
许星牧忽然开口,语出惊人,“胭脂楼中鱼龙混杂,你能守住贞洁,想必十分困难,像今日被人欺辱的事,应该也常有发生。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对自己倍加珍惜,怎可轻言以身相许?”
此话一出,坤慈宫外一片寂静。
苏娆浑身一颤,“恩公……”
许星牧望向她,轻声叹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苏姑娘,青楼女子也是有尊严的,想要不被别人轻看,就得时刻自爱。”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苏娆轻声呢喃,她似是想起了自己当年孤身入风尘时的那段无奈经历,眼眶中忍不住涌出热泪。
这些年来,世人只知轻她、辱她、贱她,哪里会和她谈什么尊严?
又有何人像许恩公这般敬她、爱她、劝她?愿意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
苏娆泪目,多年来的伤心往事和自身处境一经揭发,伤感的情绪便似洪水泛滥,再难止住。
微微的抽泣声转瞬便化作声泪俱下。
初闻者不觉其意,唯有唏嘘。
但人群中有自胭脂楼中赶过来的其她姑娘,她们听到了许星牧的那些话,看到了苏娆在感动和悲戚中挣扎的面容,一时间感同身受,竟也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谁说青楼女子无情?
只是,往来看客,要的只是她们的身子,看不上她们的感情罢了。
“多谢恩公……”
苏娆擦拭着泪水,对着许星牧行了一礼,“既然恩公心疼奴家,不要奴家的身子,那可否,让奴家跟随左右,做个端茶递水的丫鬟?也好让奴家报了这份恩情。”
许星牧笑着摇摇头,“你若真想报恩,那便,替我唱首曲儿吧……”
“唱曲儿?”
苏娆看了他一眼,沉默许久,低沉的眼神中最终露出一丝笑意,“那奴家便献丑了。”
坤慈宫前,借着徐徐而来的轻柔风势,她薄唇微启,玉齿轻合,低吟浅唱中便是一曲动人伤情的古老歌谣。
这是自南国那边传来的“笼中雀”,唱得便是青楼女子被束高阁,没有自由,不得真情的半生过往。
唱到兴起时,苏娆神色凄苦,泪水再次模糊了眼眶。
人群中的那些青楼姑娘感同身受,竟也自发地跟着哼唱起来。
刹那间,人潮惊寂,在沉默中观望的众人,似是第一次认识到,青楼女子除了满身风情外,似乎,还藏着一股说不出的柔情。
王之涣心绪有些缭乱,他静观全场,忽然看了一眼同样面色恍然的姜伯望和徐猛,叹道,“凤麟的出现,给咱们大夏朝带来的,真的只是诗文之道的改变吗?”
“不可揣测。”
姜伯望说道,“此乃当世奇才,本官有幸,能与之同朝为官。”
“本官也一样。”
徐猛上前一步,郑重说道。
“下官也一样!”
跪在地上的秦淮人忽然爬了过来,“尚书大人,下官这……”
“哼!”
徐猛长袖一震,懒得理他。
只冷冷抛下一句,“趁早滚吧!”
秦淮人面色一滞,神情绝望。
姜伯望却是笑道,“秦淮人虽附庸权贵,差点酿成大错,但所幸,最终的立场还是站对了。尤其此次带百姓入宫,想必不少人都已承了他的情,若是让他辞官隐退,只怕,会有人觉得咱们六部处事不公啊。”
秦淮人感激地望向姜伯望,“尚书大人明鉴!”
姜伯望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暂且连降三级,贬你为兵部主事。日后若是表现尚可,本官再与徐尚书商量,让你官复原职,如何?”
徐猛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态度模棱两可。
“多谢尚书大人!”
秦淮人则长舒出一口气,提起的心终于落下。
只要不被罢官,那就还有机会。
等过了这个风口,自己稍微运作下,应该能雄风再起。
想到这里,他忽然朝着许星牧那边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道奇光……这个是真大腿啊,得想办法抱紧,大夏朝堂的未来,或许就在他的身上了。
……
一曲终罢。
许星牧带头鼓掌。
人群中掌声随之渐起,经久不歇。
“诸位见笑了。”
苏娆随之望向许星牧,说道,“日后恩公若有空去胭脂楼,奴家再唱给你听。”
“好说好说!”
许星牧笑道,“单凭这一手曲艺,即便不入胭脂楼,苏姑娘也能有口饭吃。”
听到这话,苏娆无比幽怨的看了一眼许星牧,“不入胭脂楼,奴家还能去哪里呢?恩公你又不要奴家......”
这话说得有够暧昧,王之涣等人顿时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人群中也有轻笑声响起,尤以青楼姑娘们热情奔放的调笑居多。
许星牧顿时大窘,似是有些吃不消这样的挑逗,只能左顾右盼,摆出一副装傻充楞的模样。
苏娆瞧得有趣,心口的那一丝阴郁也终于在此刻烟消云散。
下一刻,几位胭脂楼里玩得好的姑娘从人群中走出,拉着苏娆去到一边说着些悄悄话。
偶尔会对着许星牧指指点点,间或伴随着阵阵嬉笑打骂,显然是有人被戳穿了心里的小秘密,引发了更深层次的八卦。
多数时候,姑娘们的目光会避开自己的小姐妹,在某个时间点偷偷落在许星牧的身上。
看得出来,不仅是苏娆,在场的姑娘们都对这位翰林院的暖男许公子有了无限好感。
当阳下,其余百姓见此闲暇也都开始热切交谈,大家似乎都已忘记,这里是阴森恐怖的刑罚禁地坤慈宫,而非太安城里热闹的集市场。
直到,一个满脸憨厚的马夫很突兀的出现在坤慈宫门前,场间的喧闹这才戛然而止。
没人知道这个马夫是如何出现的。
在此之前,人们也并不记得,随行而来的队伍中竟有一位马夫。
他手中拎着条缰绳,脚下踩着一双破旧的草鞋,身上穿着件粗布麻衣,头顶有块白色方巾,盖在了那已有三分秃顶的头上,加上他容貌普通,皮肤间泛着粗糙的光泽,无论从哪方面看,他确实都只是一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马夫。
可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马夫,当他站在这里时,整个人就好似变成了一个漩涡的最中心,会让人不由自主的被他吸引过去。
正如他刚现身时那样,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刻意吸引眼球的动作,但人们就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存在。
这很不合理。
但一个普通的马夫身上出现了无法解释的不合理因素,那这个马夫,自然也就普通不起来。
金公公第一个发现了不对劲。
这位修炼金刚童子功多年的内务府大总管本身是一位强大的武道强者,前段时间刚刚突破了四品,就算是在高手如云的大夏皇城中,也能排得上名号。
可他却无法看穿这位马夫的底细。
对方的身前三尺范围内,似乎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金光,当然,这种金光寻常人并不能看见,唯有用神识才能感知得到。
那股金光阻隔了金公公的神识探查,并在某个呼吸关头,给了金公公一个不大不小的警告,“你若再不退下,我便要反击了。”
金公公脸色一变,瞬间单手上挥,身上的大红官袍无风自动,一道白色光幕随即环绕全身,这便是金刚童子功的护体法罩。
四品武夫的体魄,加上金刚童子功的绝对防御,让他有信心能够抵挡住三品强者的攻势。
可却没有信心能挡下这位马夫。
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至少已经有了二品的实力。
二品!那已经是接近大夏朝武道天花板的存在。
坤慈宫中怎么会有这么牛逼的人物出现?
金公公心有些乱了,他不动声色往前走了一步,金刚法罩往外延伸了稍许,将场间的三位老臣护了进去。
同时对着身侧的一名小太监吩咐道,“去喊曹公公过来!让他多带些人。”
小太监完全感知不到马夫的深刻内涵,一脸的无所吊胃,但听金公公的语气似乎很是紧张,不敢怠慢,赶紧一溜烟朝着内务府后院奔去。
对此马夫不以为意,任由小太监前去报信。
他也根本不理会金公公,只将目光转到了许星牧身上,“许公子,我家主人想见你。”
马夫忽然开口了,深沉的腔调中并无太多情绪,像一位老农的低语。
“主人?”
许星牧皱起眉,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宫内的某处偏门边上,停着一辆由两头骏马拉驰的朱轮暖轿。
他问道,“老先生,你家主人是谁?找在下何事?”
“主人身份特殊,不便说。”
马夫笑了笑,露出嘴里的一口烂牙,“许公子不必担心,只是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去去便回。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让这位公公陪着。”
金公公闻言登时往前横了一步,金刚童子功劲气迸发,摆出豪横的姿态,“咱家的地盘上,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完他立马朝着身后看了一眼,“曹先显你他娘的怎么还不过来?”
此时许星牧体内那三道剑意忽然示警,似是感知到了潜在的威胁。
结合金公公突如其来的应激反应,许星牧顿时猜出眼前这位看似憨厚的马夫应该就是威胁的根源。
他眉头一皱,往后看去,数百名百姓仍在此间逗留,王大人和两位尚书大人也在这里没走,若是马夫发难,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吸一口气,与体内剑意时刻保持沟通。
随后说道,“金公公,时候不早了,要不先让大家散了吧,坤慈宫不比别处,不好让百姓久留。几位大人也都年事已高,在外奔波这么长时间,也该回去休息了。”
金公公会意,立马派人先将百姓驱散。
苏娆和那些青楼的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内务府的小太监突然赶人,当场不依,竟原地撒起娇来。
奈何撒娇的对象都是群小太监啊,人家那玩意儿都没了,五根清静,不要说只是撒娇,就算脱光了站在面前,他们也是无动于衷。
“滚滚滚!咱家不吃这一套!”
小太监看得厌烦,连打带骂把姑娘们全部赶走,惹来一顿鸡飞狗跳。
王之涣和两位尚书大人皆是人精,见到金公公这副反常举动便知出问题了。
他们也不废话,直接乖乖配合。
在几名武力值极高的大太监护卫下迅速离开了这里。
林青本想留下,也被许星牧劝走。
剑圣留下的剑意杀伤力太强,一旦出剑,方圆数百丈几乎寸草不生,留下来都是陪葬啊。
他想让金公公也离开,但人家虽是个太监,骨子里却硬气的很,说什么也不走,非要留下来罩着许星牧。
没奈何只得随他去了。
原本纷扰的坤慈宫门口很快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马夫静等众人遣散完毕,笑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许星牧点点头,正欲随马夫而去,看看轿内究竟坐着何方神圣,内务府后院中却忽然飘来一个冷漠至极的怒吼,“你是何人?敢在坤慈宫撒野!吃本将军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