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风回观修行的日子里,李太虚又重新回归了往日单调的生活。
以武宗强健体魄,然后偷摸着去一处叫青牛书院的地方听里面夫子诵经读典的声音。
之后再到孤绝峰上放羊,最后回家帮忙打理客栈生意。
客栈内即便再忙,也只有他们三人。
李母一边口落悬河地数落着他们父子二人,一边啪啪啪地打着如意算盘。
终于凭着她的聪明才智,想到了一个一举多得的妙法,那就是给自己这个傻儿子李太虚找个乖媳妇。
这样既能给李家开枝散叶继承香火,又多了一个人手能替店内照看生意。
对于李太虚而言,他完全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哪怕是人生大事,也全由李母一手把持。
可人的一生中到底有多少事是真正能遂自己心意的呢?
不过还是各种的命定之数,在某个恰当的时机让人误以为是自主的选择,是自己所谓努力的结果。
然后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逆天改命,掌控了人生。
委实可悲可叹啊!
李太虚平躺在孤绝峰的草地上,遥望着青天白云,眼神深邃。
似是要洞穿九霄,窥见那天外天的光景,探寻出天道的本源。
一切都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生命中的那一个关键节点,或是遭遇劫难就此沉沦,亦或是机缘造化一飞冲天。
但二者从来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对立统一的,时刻在天道的运行之下不断地发生转变。
阴阳相易,有无相生,因此才给了世人一种逆天改命的假象,才会有遇难呈祥和乐极生悲之说。
“怎么样?一百个铜板,不贵吧?”
一位八字须,头顶方帽,尖嘴猴腮,鼠头鼠脑的中年男子,指着一旁畏畏缩缩的女子,向房内的李母笑嘻嘻说道。
李母面无表情,起身绕着这浑身破烂不堪,低着头瑟瑟发抖的女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在挑选一件货物一样。
“不值,瘦不拉几的,将来我孙子又是一个没出息的家伙。”
还没看清面目,单瞧这女子单薄的身板,想来也干不了什么重活,李母便直接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中年男子也不气馁,露出一排漏风的黄牙,嘻嘻一笑:“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决计不会偷偷跑掉的。”
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卖点,让李母不满的神色有所缓和,会心地点了点头。
然后轻轻撩起那女子干枯结团的乱发,露出一张同样黝黑,脏兮兮的面容。
看样子脸上还有些许疤痕和红色鞭印,夹着丝丝血色,多半是刚刚被修理了一顿。
“相貌丑陋,将来也会遗传给我孙子,还是不值。”
李母继续压价,理由也是合情合理,教人无可挑剔。
中年男子皱了皱眉,摸了摸八字须,终于松口道:“九十,洗洗干净还是能看的。”
李母瞪了他一眼,转到那女子身后,拍了拍她屁股,突然喝道:“听不听话?”
那女子一动不动,身子吓得打颤。
过了半晌,中年男人猛地踹了一脚过去,正中其膝关节。
女子身子前倾,“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聋了吗?老板问你话呢。”
那落魄女子这才跪在地上不住点头,双手不停下拜,似是在求饶,然却没有任何声音。
李母微微皱眉,察觉异样,蹲在她身侧,细声问道:“姑娘,你是哑巴?”
那跪在地上的女子怔了一下,随即缓缓点了点头。
不料在听到那中年男子略带威胁的“咳嗽”声后,又连连摇起了头。
李母自然不傻,登时直起身子,勃然大怒道:“扒皮鼠,你连老娘也敢骗,捉个哑女来糊弄鬼呢?”
“嘿嘿嘿…这不是最近没有好货了嘛,您急着要,也只好赶鸭子上架。
不过人是好人,只是性子太烈了些,几次咬舌自尽不成,这才哑了没几天,好好养养,兴许还有回转余地。”
那被李母唤作扒皮鼠的男子眼见欺瞒不成,只得坦诚相告。
“老娘要一个哑巴做什么?
做生意的不会说话,那不是用三脚的牛去耕田?滚滚滚…”
李母气急败坏,连连推搡着二人出门。
扒皮鼠一咬牙,将怒火全发到了这女子身上,突然自腰间抽出一根麻绳,“呼”地便向她抽去。
“贱货一个,连窑子都不要的丑八怪,直接打死算了,省得浪费老子粮食。”
他一边说,一边“啪啪啪”地抽在了哑女身上。
哑女缩着身子,不住发出“呜呜呜”地抽泣声。
便在此时,门外正好听到这一切的李太虚突然闯了进来。
双手立马抓住扒皮鼠扬起的麻绳,挡在那女子身前,急道:“娘,我要,我就要她做媳妇…”
李太虚终究是见不得这样悲惨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也不顾得事后是否会被母亲责怪打骂,只想将这身世凄苦的女子先救下再说。
扒皮鼠一愕,有些意外之喜地笑了笑。
“五十个铜板。”
李母见这女子也实在可怜,本在犹豫。
当下这傻儿子又冒冒失失闯了出来,是以便顺势狮子大开口,直接砍了一半的价钱。
能成则成,不成她也不会觉得如何可惜。
但这个价钱,即便是个哑巴,买来做苦力,充当店内人手,那也是非常划算的。
扒皮鼠使得就是苦肉计,每有买主表示不满时,他都会虐待俘虏。
一些稍有良心的买主,实在看不下去便会买了作奴仆。
他那样骂着也是刻意给李母听的,为得便是让她还价。
不料正中下怀,莫说五十,兴许再低也给卖了。
就这样,双方一拍即合,以五十个铜板将这哑女成交,李太虚也自此有了名义上的媳妇。
为了方便,李母之后便以五十来改做哑女的名字。
由此也能看出,李母其实并未有真拿此女当作儿媳之意,全只当是买了一个佣人罢了。
至于置办酒席宴请宾客这类浪费钱财的婚嫁习俗自是不可能为她去特意操办了。
哑女五十也不在意这些,初时为李太虚母子二人买下自己避免被打还有所感恩。
但在帮着干了几日活计之后便打起了如何逃跑的主意。
不过跑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活生生被扒皮鼠捉了回来,几顿暴打之后便老实了许多。
“这种外乡女子,就是贱,没事多打打,自然会规矩的。”
果然,打那之后,哑女五十性子再烈也彻底心死了一般,再无他念。
好在李太虚对她还算不错,即使同住一房,也会将床让给她睡。
自己则卷了被子睡在地上,二人之间始终持之有礼。
每次回房时,李太虚还总会偷偷藏些好吃的给她。
经过一些时日,二人关系慢慢相处融洽,哑女五十脸上的伤痕渐渐变淡,笑容也多了起来。
她手脚比划着,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呆呆的少年,仿佛在质问他,为何要待自己这样好?
李太虚抓了抓头,说自己只当她是一位苦命的姐姐,也许换作是别人,他也会同样答应下来。
五十苦涩地笑了笑,似乎还略带有失望之色。
看着李太虚宁愿睡在地下也不愿与自己同房时,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甚至一度让五十怀疑他是不是嫌弃自己生得太过丑陋才会如此?
总算手脚还能帮着李母端酒送菜,要不然一点优势也没有的话,恐怕也很难在李母严苛的教条中混下去。
其实这哑女五十,除了皮肤黑了一些,再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稍微打扮一下还是不错的。
可她好像在有意扮丑,有意将此作为一种保护自己的手段。
因而从未在他人面前,真正意义上显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哑女五十也庆幸自己是落在了这样一位老实本分,同时又极具悲天悯人之心的李太虚手里。
若非如此,烈性子的她,只怕不被折磨死,也会再去寻了其他短见。
至于她的身世,李母问过几次,但只得到哑女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的回答之后便立时失了兴致。
李太虚也从不关心,一向不喜欢探人根底的他,觉得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
那些不能把控的,都是命里之数,只要时候到了,自有相应之法。
正如此时的诵读之声:“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
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
李太虚和往常一样靠在文宗青牛书院的黄泥土墙边上,不自觉地低声跟着书院学生诵读起来。
“故而圣人应当如何处事?子知,你来回答。”
一位苍劲有力的声音自窗口飘出,想必便是那青牛书院的夫子了吧?
李太虚自顾想着。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李太虚听着这名为子知的男同学答后,不由也跟着答了最后一句。
“何为圣人之治?子离,你来作答。”
“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
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
“为无为,则无不治。”
李太虚听着这叫子离的女弟子作答,也不自禁地答了出来。
“圣人以何为心?”
“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
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
信者,吾信之;
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然则何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老庄之道,有否通此言语?”
夫子所问,顿时鸦雀无声,闷了半晌,忽听窗外之声,低低传来:“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
李太虚对于道家经典熟烂于心,一边低声作答,一边埋头以石在地上胡乱涂画。
听得隔墙弟子作答之声并未如期传来,吓得他赶紧捂上了嘴,声音戛然而止。
想自己惊扰到了夫子授课,以后难保再来此地偷师治学。
故而慌乱之下,急忙蹲下身子。
可正欲逃离之时,却见面前突然多了一位儒袍老者。
这位老者须眉皆白,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一股淡淡地书卷香气,让李太虚愣在当场。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面前此人,头顶聚有辉光,宛如烈日,显得格外耀眼。
这位老者自就是青牛书院的夫子了。
在古楼小镇上一直有这么一个传说,称曾有一位仙人,牵着一匹白马,云游人界。
并时常幻化人身,于人界开业授课,教化人心。
有仙缘者,即便毫无修行资质,亦能聆听悟道。
可谁也没见过这等奇事,久而久之,自然都只当是一个茶余饭后的故事了。
李太虚因惧怕李母知晓自己偷师文宗学问而受罚,故而从未向外人提及此私隐之事。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那夫子慈和一笑,并没有责难,只抬手向着李太虚,大有问道之意。
李太虚见了他,则有种被捉脏时的尴尬,愣了愣,最后一字一顿道:“大…大道废,有…有仁义;智慧…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有孝慈,国家…国家昏乱,有忠臣。”
儒袍夫子盯着眼前局促不安的李太虚点了点头,柔和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他很早便知墙外有人在偷听学问,只当是哪一家的穷孩子来蹭课而已,是以也没太在意。
当听得回答之人竟是一位十来岁的小小少年时,儒袍夫子双目不由放出异样的光彩。
“李…李太虚…”
李太虚面对着长者,笔直了身子,像极了立在先生之前规规矩矩的好好学生。
“李太虚?寻幽入微,洞察天地,寂兮廖兮,神游太虚。
好,好名字。”
儒袍夫子捻着胸前的长须,呵呵而笑。
李太虚抓了抓头,苦道:“太虚不是这个意思,是…是我生下来就身体太虚弱了,所以母亲唤我为李太…太虚。”
“哈哈哈…好好好,李太虚,从今以后你便可直接来青牛书院听课,不必再躲躲藏藏的了。”
李太虚奇道:“不…不用收费么?”
儒袍夫子呵呵一笑:“缘是天定,分在人为,你我之间虽有隔墙,然道亦相通,自是天人一心,岂可为俗世之物所染哉!”
李太虚听此一言颇为开心,正想应了下来,突然又撅了撅嘴,忙摇手道:“不了不了,我还要放羊,还要帮母亲看店。
况且母亲最讨厌我学这些文绉绉又没啥用的东西,让她知道的话非打死我不可。”
言罢,李太虚扭头便一溜烟跑了,只留下儒袍夫子捋着长须,远远望着他呵呵而笑:“璞玉浑然,大器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