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进入药风谷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李太虚依旧没将这外人看来极其危险之事记在心上。
一副与世无争,半睡半醒的样子,在偷师完文宗学课后,再次来到了孤绝峰上。
只是此时天色已晚,远处铅云低垂,黑黑的云烟,如海浪一般滚滚而来。
看样子,多半是要下暴雨了。
羊群也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一阵骚动后,四处乱窜。
在轰隆隆地雷鸣声下,更无纪律地奔跑“咩”叫起来。
李太虚心下有些异样,凭着自己多年放羊的经验,即便是再糟糕的天气,也没理由会像今天这般反常。
不论手持羊鞭,如何拦截,试图将它们围到一起,却始终也无法凑效。
羊群就像是处在某种极端恐惧的环境中,不受控制地想要逃离此地。
狂风猛地吹来,飞沙走石。
李太虚不禁鼻头一动,风中除了青草的馨香之外似乎还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让他更是疑惑不已。
怎么今日的孤绝峰如此古怪?
正当他迟疑之际,忽听得“咔嚓”一声巨响,一道天雷爆出白光,刚好闪到了李太虚脚边。
碎石飞溅,直在峰顶上打出了一个尺许宽的口子,烟雾弥漫,甚是骇人。
倾盆暴雨也如期而至,李太虚怔在那里,惊魂未定,鼻子嘴巴已灌入了不少雨水。
随之又听到了羊儿“咩”地一声惨叫。
不等他缓过神来,只见到不远处的青草地上有一道白影一晃而逝。
隐隐觉得好像是一头白羊被什么咬住,在长草地上拖行,还留下了一滩血迹。
出于好奇,他本能地顺着这长长的血迹,一路追寻过去。
可没走几步,已到了孤绝峰的峭壁边缘。
李太虚缓缓蹲下身子,悄悄拨开了等人膝盖长的青草。
不想那草丛之中却传来了“吧唧吧唧”咀嚼食物的声音。
这拖行在地上的山羊,四肢已经僵直,在雨水的冲刷之下,身下已成了一片血海。
而山羊的头颅则垂挂在了峭壁的边缘。
李太虚顺势向下一望,不由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却见是一个小小的孩童,顶着一个大大的蘑菇头,光着洁白如玉的身子。
背对着李太虚,正抱着那山羊的脑袋,身子上下收缩,大口大口地啃着食物。
对于下面的悬崖深渊,这白胖娃娃居然毫不动色,一点也没能影响他的胃口。
那白胖娃娃突然听得异响,停止了动静。
李太虚惊骇之余,还是伸手关切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在这里做什么,是饿坏了么?
很危险的,快上来。”
那白胖娃娃身体未动,屁股一撅,居然自草丛中冒出来一条三尺长的白色尾巴。
那颗硕大的蘑菇头也自前而后,猛地掉转了过来。
双目翻白,张开了血盆大口。
口中一条红舌,足有五尺来长,在雨水中灵活地舞动着。
李太虚先是一怔,随后又大吃一惊,大叫道:“小心身侧。”
这样一个诡异非常的生灵,若在常人眼里自然会被视作怪物,非得吓得魂飞魄散不可。
然在同样于常人眼中是个怪胎的李太虚看来,一切生灵本无有分别,更不知以何来定义妖物。
难道与人有不同者便为妖?如此岂不是妖类也太多了些?
人族向来便有万灵之长之称,于修行一道有着天然优势。
但凡那些被世人称作妖的生灵,多半都是开了灵智,但因修行不够,未能将本体炼化之故。
倘若道行高深,完全化成人形,则世人口中之妖,便是自己了。
李太虚无有妖人之别,自不为其狰狞面貌所慑。
然见草丛中蓦地飞出了一条小青蛇,生恐伤到了这白胖娃娃,是以忙出言提醒。
那白胖娃娃听后,腥红的长舌一甩,卷起那小青蛇,“嗖”地一下,便吞了下去。
“嗤嗤…”,他吞下小青蛇后又吐出红舌,如同血色的绸带在空中飞舞,大有向李太虚示威之意。
哪知李太虚一点惧色也无,木讷地后撤几步,连连招手道:“别别,你快过来,下边是悬崖,很危险的。”
“嗤嗤…”那白胖娃娃张开大口奋力咆哮,血腥气息愈发浓烈。
在与李太虚对峙了一会,他似乎没有感觉到对方的敌意。
这才慢慢地收了尾巴和长舌,回复了方才的白胖娃娃模样。
李太虚见其水汪汪的大眼睛,顶着一个大大的蘑菇头,全身光溜溜的,私密处还围了一片巨大的树叶,显得倒有几分可爱。
不由伸手过去,微微一笑,温言道:“小朋友,你这样很危险,这么大雨,快点上来,想必你的父母也会担心你的。”
他自己没能享受到父母之爱,但却对于他人始终保留着那份美好的愿想。
觉得天底下的父母十有**都是爱自己孩子的,如是偶有那么一二是例外的话,那就不妨自己来做那个例外。
如此恶劣的雷暴天气,还有两个天涯沦落人为了生活而外出。
彼此深深对望一眼,似是有了灵魂的碰撞。
李太虚自不愿将他想作与自己一样,只想他或许是某个迷路的孩子,此刻有家人,有朋友,正在焦急地四处找寻他的下落。
而自己这个例外,在风吹雨打下冻得瑟瑟发抖也无人会来关心,却依旧愿意向这陌生的孩子伸出了温暖的手掌。
不料那白胖娃娃眼神一转,略微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向着山崖跳了下去。
“啊…不要…”
李太虚大惊失色,匆忙跑了过去,却见悬崖下葱郁的树林一片晃动,那白胖娃娃已不见了踪影。
他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两腿一软,瘫坐在孤绝峰顶。
神色萎靡,口中喃喃自责道:“对不起,对不起…”
心想那孩子定是怕我发现了他偷吃自己的山羊,然后抓他回去赔偿,情急之下才给自己吓得跳了悬崖的。
只怪自己当时没能想那许多,没能想到顾虑到他的感受。
李太虚心中内疚不已,便这样坐在孤绝峰顶,任由磅礴的大雨打在身上。
至少这样**上的些许惩罚,于他灵魂上会感到好过一些。
也不知坐了多久,夜已深沉,李太虚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回到了家门口。
哑女五十早在门外东张西望地等候多时。
见到他远远的身影,悬着的心总算落地,脸上愁云转成喜色,当即打起油纸伞跑了过去。
口中一面“咿咿呀呀”地想要说着什么,似乎很是焦急担忧的样子。
一面忙搀着他快步回到店内,然后回房生火取暖,给他换去湿透的衣裳。
李母则首先是回到羊圈,清点一下数量,发现不对之后,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入,指着李太虚便是一通恶毒至极的言语,简直像要生吞活剥了他一样。
李太虚似乎也已习惯,只是还处在方才失手害死那孩子的悔恨情绪中有所失神,竟对李母的骂声恍若不觉。
五十虽是口不能言,但耳又不聋,自知那些话极伤人心。
多日相处,与李太虚即便无有夫妻之实,可在他至纯至善的灵魂洗礼之下亦有所动。
是以眼浸泪水,忙跪在地上,向李母不住磕头,以抵消李太虚因失职而引发的怒火。
兴许是李母骂得累了,亦或是对于眼前这个没出息的玩意彻底失了念想。
在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李母终于摇了摇头,整个世界又恢复了平静。
而李太虚在李母走后,却突然爆发,搂着五十竟尔号啕大哭起来。
看着眼前这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模样,倒真似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不禁心中一动,伸手抚摸着李太虚的脑袋,居然心无芥蒂,任由他趴在自己腿上。
五十只道他是受了适才的委屈才会如此。
不料李太虚慢慢倾诉,将今日所遇之事,原原本本全给她说了。
五十听后不由一怔,那对日渐明亮的双眸之中隐隐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之色。
之后的日子,李太虚仍旧照常在武宗百忍堂内练习拳脚,随后躲在文宗青牛书院的土墙下听课。
听那儒袍夫子所讲,这才懂得,所谓三界,天地人,都脱离不了生死轮回之苦。
其中玄宗与天相对,文宗和武宗与人相对,人之阴阳是分文武。
另有与地相应的魔宗,也就是世人常说的魔道,玄宗在天为阳,魔宗在地为阴。
任何宗门都有其独到之处,并无高低之分,殊途同归,只是所修炼之法各不相同而已。
且众生灵体内都暗藏葆光,各自灵根深浅属性各不相同,从而各自的葆光明亮颜色也会不尽相同。
人生于世,元神便被捆缚于**之中,不论元神来自哪方境界,失了**这一载体,元神也无法独自存活于人界。
元神必须依靠**显现于人界,同时又不得不受困于**。
若然肉身坏灭,其元神则再次被唤醒,以其今世之修为,灵根辉光之明暗,再次分属到其他境界之中。
即为佛家所讲的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此业者即今世之修为,以此修为而入其境。
是以人生在世皆是修行,让人明白你今世之任务,传达世人觉醒之法,修身养性而明心见性。
开悟之后的元神,人体辉光达到顶点,三花聚顶之时,证得仙道,肉眼可见,这也是佛祖和得道仙人自有光环的缘由。
人之初,生于混沌,聚三界阴阳二气而胎成。
胎始灵根辉光最为强大,随之入世蒙尘,三岁天眼会逐渐必合,此天眼即为人天庭之松果体。
天眼闭合之后,灵性所自有的第六感也将随之消失。
故而常人多有五感,只有三岁天眼未闭之前的小孩才能看到听到五感之外的存在。
不过也有灵根深浅不同,致使孩童三到七岁之间逐渐闭合天眼的。
然在七岁之后,灵性消失,天眼闭合,则彻底沦为了凡人。
他们迷惑于红尘之中,渐渐忘了自己来此之行的目的,以幻为真,痴迷乐享其中,不得开化。
待到肉身坏灭,灵气殆尽之时,如梦方醒,今世所修皆在求于色声香味触法和眼耳鼻舌身意六尘六根,元神无所建树,继而堕入六道轮回之中,不得脱离苦海。
而众生灵都有一个共同元神,那就是元神共通体。
所有生灵的本源意识都来自于此,其承载着众生灵的喜怒哀乐,过往经历,紧紧链接在一起。
是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善恶终将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即便人界中的**无法现实,在元神共通体之内亦会链接到善与恶,痛苦与快乐。
一神而多元,众生皆是你我,故而今生落于三界,渡化世人,即是渡化自我。
开悟得道者众,共通体之辉光亦会随之而入次元之境。
若然众生皆存此善念,发此善愿,元神聚合之时,便为天下大同之日。
故天地人三者,今于三界者,所修皆为心,以开悟为本。
三界三十六重天,境界修为越高,其心愈善。
越是境界修为低者,灵性低下,越发残忍好斗,嗜血而生。
灵性高低,决定其境界修为,体现于物质与精神,凡所迷于物者,终不能脱于三界。
三界之上,其物由心而转,以灵识为本,与三界者逆,是有道家修真者,辟之五谷,以养身心,其为心,心为灵,灵为根。
不知此根者,惶惶不可终日,怏怏不乐,知此命者不惧,日日自新。
李太虚听此一言,茅塞顿开,顺天达命者,若负舟于海,其与风合,与浪合,与道合。
凡所应,顺者顺之,逆者亦顺之,顺逆而顺矣。
想通此节,他再也不会有任何牵挂忧愁,一切随心,顺其自然,物来顺应,物去不留。
那次因生的心结与及雨后的病症也跟着通通消失。
此刻的他精神大振,正在大师兄王粱的带领下,与百忍堂一众弟子出勤。
队列三阵,每阵六人,中间一列同时对上下两列,这就意味着中间的弟子要以一敌二了。
这是百忍堂训练的常用方法,一般来说,中间的弟子是主要训练对象,也多为堂内身手不俗的弟子,以此增加强度,锻炼体魄。
适应之后便会列成三角阵,三人各据一角,以成三角为一阵,一人立于三角之中,各成数阵,此为以一敌三之法。
李太虚作为百忍堂的最末弟子,按理来说也只有陪练的资格,但今日居然被安排在了圈阵之中。
一圈八人,各成八圈,圈中之人则成了主要训练对象。
李太虚被八位同门师兄给团团围住,各自嘴角含笑,意味深长。
一旁的大师兄王粱,双手抱胸,一派看好戏的架势。
“大师兄,今日是站错了方位么?”
李太虚环顾一圈,弓着身子,脚尖点地,双掌一前一后,有些诧异地喊道。
大师兄王粱只一脸坏笑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突然一挥手,圈成阵列的弟子一哄而上。
李太虚哪里有过这种待遇,面对众人合围,一下子慌了神,还没过上两招。
前后拳脚相加,李太虚左支右拙,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响。
不多时,他身上脸上便出现一片瘀青色。
“你们在干嘛?住手。”
来人一喝,众弟子随之一怔,却是百忍堂的大师姐善子媚。
“他马上要进入药风谷,这不是抓紧给他强化一下训练嘛。”
王粱冷冷笑道。
“哼,还不知道你,假公济私,太虚师弟这体格哪能这么训练?”
善子媚一片关心之言,令李太虚不由心头一暖,连伤势也不觉轻了几分。
“太虚师弟,咱不理他们,这边来…”
善子媚柔声说罢,便搀着他一瘸一拐地转入了后堂。
王梁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不怒反笑,那股阴沉的笑声,让其余门人也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