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简从怀中掏出已经褪色了的红缨,颤声说:“这是七哥让我放在祠堂牌位前的,他没将当年去大金作战的头盔带回来,但……就用这个代替吧。”
蒙氏鼻音重重地“嗯”了一声。
林简语声冷硬,说:“这就是我们林家人的宿命。”
王氏也抽泣起来。
林先忙问:“父亲,您已接下了林家的传承吗?”
身为将士,终有马革裹尸之时,林先倒也不惧,但林家的传承实在是太可怕了,林先本能地抗拒。
林山和林乐霜虽然没有说话,但也都等着他答复。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说:“没有。”
“七哥说父亲没有选我,他也不选我,让我以后重新立祠,我们这一支的始祖就是我。”
这本就是林简心中的打算,但七哥不要他,又让他难受。
“七哥说,林家的传承不要再传下去了,就断在他那里好了。”
“他受了很多苦,被大金虏获之后,成为奴隶才苟活下来,右手手掌被砍断,已不能再上战场,大兴后来打败大金,他本来能回大兴,却又不得不去了西越……他想尽了法子才逃回来,只想埋在父亲身边,死后的神位能够进入林家的祠堂。”
林简越说声音越低,胸膛激烈地起伏。
林乐霜明白,父亲幼年时不能得到承认,成人之后期望成为最出色的儿子,他和林璜之间,兴许没有多么深厚的兄弟之情,但也期望那次打败大金的时候,能将林璜带回来。
林先松了口气。
说实在的,他压根不在乎什么林家的传承,也不希望三哥继承。
养儿子如同养蛊,死的还这么惨。
断了甚好。
七伯是个好的,是条汉子!
林山问:“那么,父亲是不是到现在也不知道林家究竟……”
林简打断了他的话,说:“今天之后,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再不要提了,我们一家好好过日子。”
林乐霜说:“喏。”
林简看向林先。
林先眼珠子转了转,也跟着说:“喏。”
林山缓缓地说:“……喏。”
林简道:“母亲,昔年您我之间有些误会,如今……”
蒙氏叹道:“当初……我误以为……罢了,罢了,不说了,你七哥已经去了,他也做出了选择,死者为大,一切都让他过去吧,如今我有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我还想什么呢?”
林简颤声道:“母亲。”
蒙氏说:“你带着孩子们去给你七哥收敛吧,这是你答应他的事,你要做好。”
林简起身要走,儿女们都跟上。
蒙氏说:“等等,霜儿留下。”
林先也说:“这样的事情,妹妹就不要去了。”
爆体而亡,血流满室,过于恐怖,想想林先就觉得吃不下饭。
林乐霜却笑了笑:“祖母,我跟随薛神医学医,怎能不去?”
一直没说话的王氏突然说:“婆母,霜儿不同于一般的女儿家,我,我,我以前答应过她的,若是行医需做些什么,不会拦她。”
蒙氏叹道:“去吧,去吧。”
这个孙女不是寻常小娘子,由她去吧。
林璜的死状绝非“惨烈”二字能够形容。
满屋子的尸块,干涸的血迹以及刺鼻的气味,让久经沙场的林简都受不了。
林山不停的干呕。
林先更是反身冲出屋去,扶着门廊的柱子,吐了起来。
袁仵作担心地往这边张望,薛神医一把将他拉回:“这是别人家的事,千万别掺和。”
林乐霜拿出青藓纱捂住了口鼻,隔绝气味,她纤纤玉手上缠着布条,淡定地翻检着尸块,拼凑放入寿衣之内。
“只怕是没法缝合了。”
林简见女儿如此淡然,已是两眼发直,半晌才回过神来回应:“缝……缝合?”
“是的,我想七伯他生在大兴,应当也愿意全尸下葬。”
林简更说不利落了:“你,你是说,当年……当年七哥他……父亲……”
当年,当年可是七哥亲自收敛的父亲,没让他插手。
他还为此嫉恨埋怨过七哥。
现在他觉得,父亲没有选他,七哥没有选他,对他实在是太好了。
那点子心酸和纠结……慢慢地都消融了。
林乐霜淡淡地说:“父亲,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是古越国的血脉,兴许祖父和七伯都没有给你说明过,在古越族中有一些人死后是要天葬的,天葬师会将尸体切砍成块,让秃鹫鹰隼抢食。”
言下之意,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是古越族的传统罢了,也不必如此伤心。
但生于大兴,长于大兴的林简怎能受得了这个?
“死无全尸……”这可是最可怕的诅咒了。
“那就按照七伯生前说的做吧。”
林简茫然道:“好。”
他不知不觉地听从了女儿的安排。
父女二人将林璜收敛到棺木中,用寿衣包裹好,再由林先和林山将棺木抬入了祠堂,等着出了正月,就埋入祖坟。
一路上,众人无话。
“父亲,天寒地冻,您身体还没有好,先回去歇着吧。”林乐霜见林简的盔甲上凝起了寒霜,便喊来林大,让他送林简回梅园。
“不,我还要给七哥上神位。”
神位就是木制的牌位。
按照昭穆排位,林璜的牌位应当放在最右边的角落里,也是这一支里最后一个牌位,轮到林简时,就要重起祠堂了。
以后子孙一代代传下去,岁月悠久,可能就不会来这个老祠堂上香火了。
身后享受不了血食供奉是大兴人觉得最可怕的事。
林璜的决定非同寻常。
“他为了我们,下去怎么面对父亲,面对祖宗?”
林简抱着早就漆好的牌位,放在了最右边,口中不断地念叨。
“这有何难?父亲以后另起一排便是。”林先没心没肺的说:“我们依旧来这里祭祀,祖宗不会怪罪七伯的。”
林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真是我的大好儿,我还没死呢,已经想好如何安置我的神位了。
放好牌位,林简跪下叩首。
当他起身时。
神案突然发出了“咔咔咔”的声响。
在寒冷又寂静的祠堂里,吓人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