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殇三千悲画扇 第14章 第七篇 沧海海难为,因情而起

再醒来时候，只觉头晕沉得厉害，看了看四周，满目大红烛火刺得眼睛生疼，瞧着这个大殿的样子，我便是晓得自己是被清泽掳到寒魄宫来了。

费力撑了撑胳膊，又被什么东西扯了回来，我抬头才发现自己竟是在清泽那混帐的怀里，他穿着正红色长袍，而我竟然身披曳地三尺的大红绸缎，金色凤凰从裙摆一路盘旋到右肩。

再无旁人的大殿，千百支大红色火烛闪着彤彤妖冶的光，殿正首悬着丈许长的红锦，硕大的烫金色“喜”字晃得我头皮直发麻。

我顿时被这场景惊出一身冷汗，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心窝蓦地钻出一阵锐痛直冲胸膛。

“阿颜，你不要动，不然会疼的。”头顶那声音温和，竟让我生出几丝他是为我好的错觉。

但我毕竟是活了这么多年，若还能被这种话感动便对不起我几万年来吃的饭了，于是忍住心上针刺的痛，挣扎起来，吸了口凉气面对他道：“那么玄君怎么知道会疼？要不要本上神给你扎一针试试？”

他仍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整个脸上更显得死寂得很。他开口，语气却依然温和，与他这张脸极不相称的温和：“你不要动，等我们拜完堂，你成了我的妻子之后，我便给你取出来。”

“啪！！”

我想都没想给了他干干净净一巴掌。

这一巴掌不止把他唇角扇出了血，亦牵动了我的心口，扯出“嘶啦”一阵疼，我伏在他身旁，连腰也直不起来，一缕血顺着嘴角流下。

“清泽，你万年前与你我大婚在即，在即将要娶我之时，却得知我没有了心，对我说的话字字诛心，你却当即无情弃我而去，而，万年后，你却把我强行掳走，又要与我拜堂成亲，你这又是何其讽刺！”

他握住我的肩膀将我拉进怀里，语气依旧是让心智崩溃的温和：“阿颜，乖，不要不听话。”

我要是听话便不是染千颜了，于是顾不得心窝里的疼想挣扎起来，却被他死死按住贴在他胸膛上，如何也使不出力，我气急，一口咬上他脖颈，血腥轰然涌上额头，他甚至连颤都未颤，按住我的手没有松动半分。

“阿颜，我今天才想到原来是他，不过也没有用了，你穿了我的嫁衣，就要同我成亲，再跟他没有半分瓜葛了。”他说的倒是风轻云淡呵，我却被这句话生生气得不能自己，惶然收口，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他扶正我的身子，拉起袖口替我擦口中的血，我拼命躲过，咬牙道：“你这混蛋，你这个卑鄙小人，伪君子！”

他终于不再是那副死寂的表情，扯了扯唇角问我：“本君是混蛋怎么样？你能拿我怎样？”

我抬起胳膊想要再给他一巴掌将他扇醒，手腕却被他一把攥住，他伸出另一只手抵在我心口，那处腾地生出一阵疼，像被棘根拉开一道口子那样疼。

他狠狠地压了那处一下，脸颊贴近我说：“所以……你，：这里，以后不准再有别人了，懂么？”

我狠狠啐出口中的血，那血尽数喷在他脸上，猩红色顺着他灰白死寂的面颊往下淌。

“你、这、混、帐！”我忍住心窝处传来的一阵阵刺痛，一字一句骂道。

他抹了一把脸，沾满鲜血的手突然捏住我的下颌，微微用力，他笑得诡谲，“呵……本君往你心里刺一枚针便是混帐，那他呢，你为了他取半颗心，为了再续前缘又把另一半心给剖了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他是混帐？嗯？！”

我趁他逼问，大呼一声扯过身下三尺红绸做障，终于在他措手不及时候冲出他怀中，可这一个动作却换来心窝更尖锐的疼，我一个重心不稳，隔着尚未落下的红绸直直栽倒在殿中火烛上，背后一瞬撩起无数温热的痛，但比起心窝处来，这些烛火燎起来的痛真的不算什么。

大红绸缎做的障子终于落下，清泽的眸子露出来，竟比脸上染的血更猩红几分。

我费好大力才勉勉强强翻了个身才从火烛上爬起来，内衫依旧是我自己的那一身，除了领口袖口皆粘了火苗，其他都让我心安。

他踏过烛火朝我袭来，一路将我逼至大殿正首金色“喜”字之上，我情急之下，随手扯下头上的七情泪发簪，发簪随我心，玉光一闪三尺尽现，剑锋锐利隔断我无数散落的发丝，黑发些许纷扬落在地上烛火之中，燃起嘶嘶声响。泪痕剑握在手中，剑身颤抖却也能容我暂防一把。

他却没有祭出自己的钺镶宝剑，虽然只是赤手空拳的模样，却让我分外胆寒。但是往往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的，自古都是谁先怕谁先死，若摆出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兴许还能多活几年，我调聚内息压了压心窝里的针，握紧泪痕剑一跃而起，剑尖飞速流转直直朝他逼去，老娘今日打算同他拼一场，也绝不能让他得逞。

清泽那厮却高杳地立在我面前，甚至连躲都没有躲，只是微微勾了勾食指，我便感觉心窝处的那枚针在四处游蹿，在我仅剩的神魄里，残忍像是不肯给我留一分活路。

泪痕剑终究还是没有握牢稳，剑身飞出去刺过他左肩，直到泪痕剑跌落地上，我才发现自己的神力已经消失殆尽，连自己的剑也受了牵连，而我被心上的针刺得痛不欲生重重跌在地上，翻滚之中压断了无数火烛，有火焰擦过我的胳膊，擦过我的脸颊，我再控制不住捂住心口时候全身痉挛，喷出一口血。

没想到我竟被他逼得如此狼狈不堪，此时的我跌在地上无法动弹，疼的浑身无力，只有被他摆布的份儿。

他踱着步过来俯身想要抱起我，我倔强的在火烛上滚了半周才躲过。

“阿颜，那是西华山的宝物摄魂绝魂针，你以为你还能使出半分法力么？”他居高临下，冷静道，我挣扎着瞪了他一眼：“你信不信老娘分分钟逼出心血来晕死你！”

他愣了半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蹲下看着我若鱼肉在案，任人宰割却无力还手的模样，欢愉道：“你难道不晓得，本君已经不怕鲜血了么？”说罢伸出手捏死了我领口处的火苗又抬眸期待道，“你果然还是记得本君，阿颜，你还记得本君晕心血，你心里一定有我对不对？”

我只听自己冷冷笑了两声，道：“如今倒是想忘了你都不成了！”

着着绛朱色袍子的清泽蹲在我面前，他背后丈许长的红锦似血般皱起边角，满殿大红色火烛燃着彤彤醉人的光，明明一副暖融的场景，却端得让人生出万分寒意，周围气息冷的犹如冰窖。

“阿颜，今天我们便要成亲了。”

我被这句话刺激得没忍住，又喷出一口心血，他凑过来抱住我，只觉心口那枚针直直朝着他的方向钻了一下，我整个身子都被带得一痛撞进他怀里，他缓缓抚了抚我的背，轻声道：“阿颜乖，睡一觉就好了。”

耳后又有一阵冰锐的刺感钻进，倏忽间游进脑中，我再也忍不住啊地叫出声，他一直抚着我的背，“阿颜，睡一觉就好了。”可我怎么能睡呢，我知道从耳后钻进的针就要封住我的神智，我死死撞向他胸前，撞向地面，滚在满殿的红烛之中，只盼着疼痛能给带给我最后一丝清醒，可是怎么能呢。

又有一枚银针带着尖锐的凉意、带着急速的残虐穿进眉心，不远处的清泽脸上悲喜难辨的神情在满目烛火一瞬湮灭，师父不在，七师姐不在，陌九渊神尊也不在……我这次可能真的要玩儿完了。

终于我再也撑不住，那最后的一丝清醒终归还是抵不过摄魂绝魄针。

清醒淫灭在摄魂绝魄针下，眼前一黑，再不省人事……

在梦中一刻也未能踏实，眉头紧紧皱起，耳边一直是清泽那混帐的声音，一断也不断，我想挣扎起来，凝聚起来的神识却如何也不能穿过灵台，只能艰难地让身子动一动，盼望着冲破银针的封阻，只盼着能醒过来。

有火热的手掌一寸寸从脖颈摩挲到心口，又从心口摩挲到腰际，越摸越不是地方，清泽微哑的嗓音紧紧低伏在眉心处：“阿颜，不要动……”

我睁不开眼，但是心里却清明得很，不知道如何才能躲开他的手掌，只得死死折腾，哪怕能折腾出一个小小动作，也要让身旁的清泽住手，不再乱摸。

微潮的呼吸贴在我眼睛上，“不要哭……”

黑暗中我狠狠向上碰了一下，耳边传进一声痛哼，那呼吸便稍稍离远。我竟激动不已，热泪盈出眼眶，我能感觉得到那淌下来的温热。

可那声音又贴过来，带着些凄惶，“当年，你第一次来证亲，那时候，我站在别的女人身旁，自始至终都在想，你什么时候能掏出泪痕剑来给那两个女人一剑……或者给我一剑，让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也好……”

我轻轻摇摇头，使劲想挪开，挪得离他远一点。

“可是，你自始至终都不曾难受……我想，或许等到婚宴时候，你可能才会表现出难过，然后大醉一场，可是你呢，没有谁比你更清醒，没有谁比你更不在乎，也没有谁比你更冷静……”

那声音竟渐渐悲凉萧肃，带着微微哭音，“再后来，我想，或许第一次成亲没有刺激到你，所以，我便不停地娶别人，不停地请你画姻缘扇，不过是想让你看看我，哪怕这几十场婚礼中能看到你一次不高兴，可是……都没有，一次也没有……”

心中渐渐冷静，我突然有些想笑，你若是真心喜欢我，你怎么会忍心刺我五针；你若是真心想要跟我好，怎么会用这种卑鄙手段掳我来这里；你说是真心要跟我在一处，一万年前为何会那样弃我而去？我想不通，也不想再计较，此刻唯一盼望的就是能醒过来。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寻着每根针的方位，全身已经难以再动了，可是全身血液还在流动。那么，就有办法。

师父曾说过，你若是觉得痛、觉得苦，那么你该庆幸自己还活着，还能感受得到这些痛、这些苦。虽然我不晓得这西华山的绝魂针到底有多少阴损的能力，但是，或许，我可以调积血水，反反复复冲那五枚银针，带起的痛感或许能将我冲醒呢……这不是个好办法，此刻那银针的方位并不殃及我性命，若是硬冲，银针游走，直接刺中要害，让老娘魂断今日也说不定。

纵然危险，也得试一试，努力用血气冲了从耳后钻入的那枚银针，我甚至能看清那冰色银针在血水中被冲开的针尖划过一道银弧，疼痛感如惊雷击中脑袋，直直想把这项上之物炸开，可就在一瞬，疼痛息顿，四肢归入僵硬。

这一枚针怕是无用了，正当我准备冲下一枚针的时候，耳边又响起了清泽的声音。

“那五十七年里，你从未主动来找我一次，我便去找你了，我在你画的千万把扇子下，一躺十年，这期间，你从未想过我罢，你的大师兄告诉我你不在梵音大殿，将我哄了出来，你那时候在哪儿，你从未想要跟我见面过罢……”

他手掌抚在我眉心处，我直想坐起来回问他一句：老娘那时候右心破裂差点挂掉的时候，玄君你又是在哪儿？现在又来质问我？

此刻却是顾不得他再说什么混帐话了，我又聚了气血狠狠冲了一下眉心那根银针，却惊觉这枚银针刺的十分刁钻狠辣，牢牢扎在印堂穴，死死封着神魂，血水冲不动分毫，纵然刺进来时候疼痛万分，此刻却是冲不起半分痛感。

四枚针都要试一试，比较一下方才晓得冲哪一枚最疼，如此便可以专心冲这一枚，让自己快些醒来。所以，汇聚血水冲向最后心窝处这一枚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多想，只是尽了半数力气去刺激它。

可我恰恰忘了，自己右心还封着七根银线。于是脑海中看到血水冲击，银针乱窜，尖锐的针尖甚至刺断几根银线的场景！

那疼，恐比万箭穿心恐怕更甚几分！我以为万年前右心破裂已然是最疼的，却万万没想到，今日，这疼几乎要灭顶。

密密麻麻的痛感肆意撩蹿，被打乱的血水带着全身止不住痉挛，我终于被这疼给激醒！被心窝处喷薄而出的痛感带着撞开身旁的清泽，带着凄惨毁灭的叫声，一头撞上床栏柱上，喷出数口血。

“啊——！！！”

此刻，我僵坐在床上，看自己喷出的大口大口的血，将大红床帏上绣的浅粉色牡丹花，染成一半妖红、一半清雅的模样，可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好在，我还是醒过来了，夜风探窗而过，冷冷灌进我内衫的襟口，恍然清醒，我裹了衣衫，费力挪下床，赤脚走过玄玉地面，冰凉刺骨骰心。

清泽愣愣立在床边，见我踉跄走过，将我一把拉进怀里。我费力笑了笑：“你看，本上神还是有些本事的罢？”

我这样说亦不过是逞嘴皮子痛快罢了，没人比我更清楚，若是此时清泽再给我一针，我便只能任他宰割，再无还手之力了。

朱红窗棂薄纱翻飞，卷袭着冷冷夜风，吹灭了桌上的红烛。

他颤抖地伸过手、颤抖地触及我的心口，“小颜……你、你这儿在流血……”

我大笑一声：“你又不晕心头血，你怕什么？哈哈，不过是小伤……”我在低头前一瞬还在想，滴点血这种小事怎么能让他颤抖成这样，可当我低头，发现心口的血不是一滴一滴涌出来，而是一股卷成血束，呼呼往外淌，红色的内衫，从心窝处往下，划过深沉一片。

已经被这疼给麻木了，没有知觉了，我全然是在想，血这样流，应该是多疼的？

血流汩汩，我一瞬瘫倒在地上，恰在此时，沁凉的笛音，带着绝顶的肃杀扯开所有窗纱，风声陡盛，狂啸不止，我蜷缩在地上，痛的不能自己，看霜衣墨发的公子、手执通莹的紫玉笛踏进大殿。

透过纷纷窗纱碎片，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的我，看到陌九渊神尊的口型，是——“小颜”。

我不知道此时为何想哭。可能是因为最绝望时候，他来了，我便一瞬间晓得，他来便是会救我。

这种感觉，就像是那晚维叶萋萋的九里香花树上，他跳下来救我一样，绝望之余，能出现这样一个人，我是不是太幸运了。

七师姐说过：“小九你这性副子着实变态得很那，旁人折磨你、伤害你时，你偏偏硬气的不会求饶，，若是有人对你好，你晓得这份情宜来之不易之后总是心软哭的一塌糊涂，那些对你欺负你、折磨伤害你的一些人早早服软的哭一场，兴许他们啊一动恻忍之心，便不会对你下手了。”

哎……她说的很对，没错就是这样，就像，我同清泽那个混账对峙这么久都没有丝毫屈服的样子，如今见着陌九渊神尊，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了。

陌九渊神尊霜衣凛凛，手握一支紫玉笛一刹袭来，周身的怒风被带起卷起簌簌朱红薄纱，红绸反卷，愣是把我身边的清泽冲的倒退一米，地面划出一道沟，纵然面子上是怒火冲天的模样，可神尊大人握着紫玉笛袭来的样子，果真……万分帅气、万分潇洒的，差点让我以为他这个架势是要和清泽拼上一场，然不想竟是这样，看来还是我想太多了。

心里有些期待：本上神活了这十几万年，还没有看见过两个男神仙为我打过架，就连三师兄，长得不大好看的三师兄，都曾惹过两个小姑娘为了能听到他弹一支曲而大打出手。

那时三师兄也是十分的自豪，他说：“有人肯为你打架证明你长得受得看，你看你师兄我其实长得也不赖的。”我只认为我比他好看的多，却从未有人为我打过架，是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诸神的审美标准是向着三师兄的那种，我同六师姐这幅样子的，在别人眼中应该是难看的吧，于是臭味相投便称知己，这样已然不错，所以我同七师姐格外亲昵。

前些日子清泽婚宴上陌九渊神尊同清泽那一场算不得对打，让我心中颇有遗憾，以此时此刻真希望他们能打一场，无论输赢。

可是陌九渊神尊冲开清泽，立即俯身把将我打横抱起，施了一张蓝色结界，挡住清泽让他无法靠近半步。便迅速往外冲，我无力的窝在他怀里，一开口鲜血就不断往外流，只得唔咽道：“你竟如此……不解，不解风情……怎么不用他……打一场……？”那血水，连同心口涌出的血流，登时把他那洁白如雪的衣袍血染一片，我抱歉道：“啊……哈，染脏了……我给你洗……洗……”

他瞳孔紧缩，脸上更是透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孤绝，只是那语气还是温和的：“小染，你……且先忍忍。”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却见蔚然深幕的夜空里，陌九渊身后扯出七丈紫光，风驰电掣般袭过来，那是清泽宝剑在夜空中的颜色。

却觉耳后连同眉心处的银针倏然兴起，我猛地喷出一口血便晕了过去，甚至来不及与神尊大人说声小心。

在昏厥之中，睁不开眼，整个世界晦暗一片，可意识却依然清醒，连我自己口中涌出来的血滑过脖颈那温热都能感觉到清楚，连陌九渊与清泽打斗带起的颠簸也能感觉得到。

只是这个感觉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一疾驰而走的马车上，颠簸甚剧，口中的血也曾流过脖颈，抑制不住，那个时候……眼睛也是睁不开的，无数人在身旁呼唤我，可是有一人不一样，他唤我……

卿卿？

可是，我不是她，也不叫卿卿，我叫染千颜。

我是不是闯进别人的梦里去了？“你若是再同本神尊纠缠，小染的命就要交代了！”耳边骤然想响起阵阵威严和燃起的怒火，一瞬压倒所有声响，话落奏效，所处之处疾风徒静，颠簸之感化作平稳，连带着那声颤抖地“卿卿”也随之消弥不见。

可就在此时，我自己突然醒了过来，蔚蓝的天幕带着微亮的星辉向后而驰，陌九渊神尊带着紧张神色落入眼眸，我身上一派轻松，兴奋不已想抬起手触一触他的面颊，告诉他我醒了莫要紧张，可手掌穿过他的脸颊，徒留虚无一片。

我浑身一惊，吓得直接从他怀里蹦起跳出来，慌乱之中撞到清泽那个混账身上，却不想直接在他身上穿过，我在原地稳了一下身形，他们二人始终没有看到我，而陌九渊神尊怀着依旧有昏睡中的我，他们未曾停顿，一路向南面梵音大殿奔去。

想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千颜啊，你元神竟这般没出息地给逼出来了。

眼睁睁看着两个神仙跑的快没身影了，本上神难得一次被折腾的元魂出窍了，自然要好好体会一番元神出窍的滋味，若是好玩，那日后便可溜出去玩一趟，倒也算是添了个乐子。所以也放弃了追他们两个想法，打算慢悠悠地回梵音大殿，一路上欣赏一下星空，思考一下人生什么的也不错。

按理说，我被清泽折磨得半死，路上本上神该仔细筹划筹划日后该如何对付那混账扒皮抽筋，可是，幽幽夜幕，点点星光落在缥缈的魂魄上，这幅场景着实有些幻漫幽宁，偏偏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扒皮抽筋这种血腥的场面。

恐是由于这个原因，一路上想着风华翩翩的陌九渊神尊，想他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尊，为何对我这缺了心的上神这般上心，他明明很在乎我有没有心这件事，却依然不曾抛下我一人，如今还来寒魄宫搭救。我想不出其中缘由，但仅仅是因为他没有撇下我，更是让我心存感激。

走了不久，元神已经到了梵音大殿后山的桃林之上，从上方俯瞰，郁郁桃林环绕之中，有一片地，面积不小，曾经夏日明媚，芋叶如波，迄今空荡荡，什么也没栽种。

不远处月华倾泻，照在光滑的石壁上，石壁上刻着的《空尘经》依旧清心庄宁，我说不出这么多伤感的话，却是无比想要看到晴天暖日的时候，芋叶遮目，恣意躺在石壁上，唱着大胆豪放的“你是我的芋头哎”这样的歌的黑衣男。

我寻了一枝桃枝正想坐下，放松的整个身子却是直直穿过桃枝，仰面落在了空地上，哦，此刻是元神这件事，竟差点忘了。我仰面躺在空地上，看明月无暇若玉盘，睹物思人，如今身处这片原先的芋头地中，竟控制不住想到六师兄和沉钰。

其实，如果没有沉钰这流氓整日来骚扰七师姐的话，凭借七师姐这相貌，恐怕我早早就有了七姐夫，比如有一回，琅邪台纯元君家的幺女看上了我六师兄，且说那个小姑娘瞅着十分年轻可爱，虽不及我六师兄长得美，放在当下也是诸多年轻有为的神仙争抢的对象。

我六师兄对她挺客气上心，虽说我不晓得六师兄当年是否真的看上了这位姑娘才对她上心，还是为了激走沉钰才表现得对她上心。

但是，沉钰那厢听说了我六师兄有了看上眼的姑娘这件事，转变极其剧烈，立刻写了封恭贺书贴到梵音大殿金身佛祖脸上，那架势像是昭告天下，祝六师兄跟这姑娘长长久久、多子多孙。其中“多子多孙”四个字专门用大红朱砂标了出来。当时一众沙弥簇拥下的六师兄眼睛都要瞪出血来，一身火气无处撒，直直奔到后山芋头地，将十几亩芋头苗薅了个精光。

那时候我并不晓得六师兄为什么火气这么大，沉钰那些话说得极其诚恳，长长久久和多子多孙，呵呵，多好的寓意嘛。

可随后发生的事让我彻底对沉钰那厮改变了看法。那一阵子，琅邪台纯元君家的小姑娘已经接连半月不曾来看望六师兄了，我有些奇怪，去找六师兄问那姑娘，被六师兄轰了出来。

百无聊赖，我便打算替我六师兄去琅邪台看一看。且见巍巍琅邪之上，立着一位广袖华服、高杳绝世的公子，虽然背对着我，但却看得见那发梳得一丝不苟，那身形笔挺一丝不晃。

我祭出泪痕剑，只觉怒火冲着天灵盖翻腾，大喝道：“老娘再不来，六师兄的老婆就被你拐走了！”

他却是无动于衷，神神秘秘将我拉到暗处，道：“等今日，爷爷我拿到这小贱人同我的订婚约，我就去找青青。”锦衣华服之下，他面色阴鸷狠戾，“这小贱人也不过如此，爷爷还没费多大功夫就把她弄到手了。哼，她居然敢抢爷爷的人，看爷爷不折腾死她。”

我听着他这话竟浑身一抖，惊悚地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再后来，沉钰果真拿着同琅邪台四小姐的订婚约来找六师兄了，对着金身佛祖和一众小沙弥宣誓：“我自始至终都是喜欢青青你的，我前些日子所作所为只是想把那小贱人从你身边赶走，青青，你看，这小贱人居然答应同我成亲了，可见她对你并不是真心的。所以青青，你得信我。”

当时，我六师兄直接被这句话气晕过去。

沉钰那厮也有诚意得很，趁六师兄晕过去这段时间，将前些日子被六师兄薅干净的芋头又悉数补种上去。我翘着二郎腿儿磕着瓜子卧在石壁上，给种芋头的他加油打气。

至于如今为何这地里又变成这样光秃秃的模样，原因要追到沉钰死后十年的忌日，六师兄亲手将这些芋头拔光了。那时候我曾担忧地站在他身旁，看他满脸是泪。“我吃不惯旁人种的芋头，你若是睡过去那我便不再吃芋头了。我会一直一直等你醒过来，醒过来给我种芋头吃……可是十年了……沉钰，你果真是个流氓，你至今都在耍赖，你不会醒过来了，是不是？”

彼时听到这句话，自己竟如六师兄一样，泪如雨落，停不下。

正伤感着，忽然听到急切的脚步声传来，我起身，瞧见了月白色桃林之中走出来的陌九渊神尊。

我愣了愣，想都没想救抬起爪子同他打个招呼：“神尊大人！”说出来的话却是连自己都听不到，我才恍悟：元神是发不出声音的。

可面前的陌九渊神尊，霜衣凛凛，朝我迈过来，就要穿过我的时候，却突然停住，怔怔朝我伸出手，我一瞬惊喜，忍不住抬手想要握住他，可手指依旧是穿过他的掌心，触不到，握不住。

可我却亲眼看着他修长如玉的手指颤了一颤。

“小颜。”

他竟然喊了我一句阿小颜！

我不信他能看到我，更不信他能感觉到我在明前几个时辰前本上神的元神抬手摸过他的脸、后来直直从他怀里跳出来他都没有感觉到，此时竟然能对着本上神虚乎的元神喊“阿颜”？我不信。

我伸出爪子小心翼翼戳了戳神尊大人的胳膊，他没反应，我掏爪子戳了戳他的肩膀，他依旧没反应，仍是怔怔看着我这处的模样。

于是本上神放心大胆起来，元神从他身体穿过去又穿出来，好好感受了一把从人身体里横穿而过的乐趣。

正在玩得不亦乐乎之时，只听头上传来凉飕飕一句：“那会儿幽蓝的夜空为幕，竟没有看出什么，如今在这里，才发现你的元神是幽蓝色的。”

我瞪大眼睛，猛地低头，果真发现自己那元神在他那霜衣映衬下洒着淡蓝色的光，不仔细瞧还真是看不出来，又猛地抬头，正对上他陡然转冰的眸子，直觉沁骨冰寒。

“你倒是在这里耍得开心，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担忧半分是么。”

……我僵了僵，本上神这次，果然是玩大了发么……

他转身拂袖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皱眉望了我一眼，语气有些蹿火：“你是还想在这儿待一会儿还是在玩会儿？”我赶紧跟上。

随着陌九渊神尊穿过梵音大殿步入后室，温暖的烛光闪烁，那光将我的元神尽数遮住，只见师父正细心地将我仙体上的凉被盖好，他身后的清泽仍是那身绛朱色袍子，脸色白得有些骇人，映着一双赤红的眼显得面目可怖，他哽了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你方才所说……阿颜那颗暂时的晶心撑不过……撑不过三年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若一轰天雷从头到脚劈了我个体无完肤。

我喉咙一紧，怔怔问身旁的陌九渊：“我该不会这么……这么倒霉罢……”又是说完才意识到他听不到这件事。

殿中的烛火将我元神的淡光遮住，我看不到自己在哪儿，身旁的神尊大人，伸出手，他已经看不到我，却做了一个握紧我的手势，像是要给我支撑一样，道了一句颤抖的、压着浓重震惊的——“阿颜别怕”。

我抬头，妖妖烛火，曳风而起，振振君子，墨发霜衣。

我一跃而过，穿进自己的身体里，胸口的伤痛刺啦燎上来，真真切切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窝处的窟窿已经被师父补好了，踏踏实实被身体束缚的感觉随之而来，我睁眼，正看到师父转身，对清泽说：“那玄君以为，缝了七根银线、又受了一枚绝魂针的晶石心脏还能折腾多久？”

我从未听过师父这样同人说话，习惯了师父文宁雅润的模样，如今这样怒火熊熊的语气，连我都生出半分恐意。

清泽猛然抬头，双目染上了赤火扯着疾风一步冲过，攥紧师父脖颈上的佛珠面目狰狞：“本君从不知她的心脏上缝过七根银线！到底是谁曾令她这样！你给本君说清楚了！”

我踉跄起身，走到清泽身旁毫不犹豫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甩他的同时，也把我自己甩到地上。

师父将我搀起来，清泽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我，那眼神似乎不相信本神君心上破个窟窿还能动手打他一巴掌似的。

我笑了笑：“玄君手里还有几枚针？你看本神君受了你三针还能勉强蹦跶几步，是不是要再刺我几枚？嗯？”

他唇角微微颤：“阿颜，我……我不知道你右心还缝了银线，如若我知道……”

“如若你知道，你还会以别的方式将我掳走。”我说。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它为什么缝了七根银线？”

师父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同清泽那段往事提起来，令我更难受，我真是半点都不想！

我盯着清泽，轻笑道：“不过是因为受伤罢了，若是有好好的一颗心谁会给它缝上七根银线呢，你曾说我画过的千万把扇子上的人都是千颜曾经历过的情郎，恐是老天觉得千颜风流，便落下了一把堪堪砸在了易碎的晶石心上，所幸掉下来的是一把，如若掉下来千万把，今日也便受不到玄君这番待遇了。”

清泽听到那千万把扇子，突然目露凶光，握紧双手向我袭来，而我仅仅还能逞个嘴皮子的痛快，哪里还能跟他打一场。

师父目光凛冽，瞬间摘下佛珠，那佛珠承师父掌风朝清泽奔去，一百零八颗菩提子一一撞在清泽的胸膛上，带起一百零八声咚鸣，组成一曲连贯的佛音——空心咒。

揍人也曾揍出一首乐曲，且揍得如此温文尔雅，揍得如此赏心悦目，这种境界，让我看得有些呆。

可是清泽，即使是被揍了一顿的清泽，依然是当年那个十分有种、至今也十分有种的清泽，只见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唇角的血，阴森森指了指依然在后室门口不曾挪动半分的长诀天尊，然后转头同我笑道：“你心上这七根银线，该不会就是为了他罢？他在你那千万个情郎中是占何位置？本君在你那千万个情郎中又是占何位置？你说啊？！”

我方才注意到，陌九渊神尊立在那处，脸上惊异且微痛的神情，那神情让我心里蓦然一抽，痛又火辣辣燎上来，如今看着他们都是这幅本神君欠了他们的模样，本上神也很窝火，这一窝火，难免喷出一口老血。

这口血几乎要我连那千疮百孔的心一块喷出来。我吊了半口气跟清泽讲：“他在我千万个情郎中排最后，你却连那千万个之一都不是。

你诓我欺我这一次，本上神且不追究了，你走吧。”想了想又抬起头，望了望站在那处一丝不曾挪动的陌九渊神尊，道：“我既然有千万个情郎，也不缺你一个，你也走罢不用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