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梵音神殿养了一个月的伤,期间,师父将我耳后和眉心的针都取了出来,初初那些日子,觉得那紫晶石心可真是疼,吃饭喝水都能牵着疼一阵,后来疼着疼着也便习惯了,如此真真切切的痛感,时刻提醒着本神君还是只活着的神仙。
师父对我十分上心,药也是他亲自煎,只是半月前师父匆匆忙忙又出过一次大梵音殿,回来时候默默嘱咐了我一句按时服药便闭关了。
梵音神殿的殿阶上的纹绘,殿墙上的壁画,都还是我万年前画的,养伤的这一个月,我擎吃擎喝睡懒觉晒太阳之余,也抱个蒲团,拐个马扎,调个色彩,将梵音神殿那些佛画一一补画了一番,我没忘了找两个小沙弥做徒弟,将我画佛画的手艺传给他们,倘若三年后本上神果真两腿一蹬蒙眼去了,也不至于梵音神殿连个画佛画的人都没有。
跟我学画的一个小沙弥十分崇拜陌九渊神尊,许是那晚见过一面,一个月了,至今念念不忘,常常问我神尊大人什么时候再来一趟梵音神殿,本上神那向来不如一般女人敏锐的直觉破天荒萌动了几下,那萌动了几下的直觉告诉我,陌九渊神尊是不会再来了。
我清清楚楚记得那晚,我对他说“我既然有千万个情郎,也不缺你一个,你也走罢”的时候,他面如死灰,转身却走得十分潇洒决绝,不沾一片云彩。
七月初夏,夏景迤逦,暖风和煦,十分眷顾梵音大殿四周。
我坐在梵音的神殿殿顶,握了暖烟玉画笔,画完殿脊上的红莲之后,沾了紫砂泥,给自己涂指甲,清风徐徐,日光缱绻,照得我身心舒畅。
远处仙桃硕硕,枝繁叶茂,绿莹招摇,可人得很,我有些想念小槿了,不晓得这一个月七师姐可曾照顾好它,不知道它可曾长高可曾长壮。
我没有转头,盯着远处的桃树,对身后学画的小沙弥说:“你改日将小槿领来给我解解闷。”
身后传来淡淡一声:“嗯。”
我眯眼,想起来小槿见到陌九渊神尊那日,欣喜若狂扑上去一亲芳泽的模样,突然涌上来几分感慨,令心头一痛一紧,缓了缓方道:“小槿却不怎么同我亲了,它也看上了陌九渊神尊你晓得不。”
身后的小沙弥没有回答我,可我思至此竟有些惆怅,望着远处道,“你们都去喜欢陌九渊神尊了,且是上赶着喜欢他,而我,本上神管了好几万年神仙姻缘,到了临死竟然还是个孤家寡人,天道不公。”我衣袖半遮面,假装抬手抹泪。
身后的“小沙弥”悠悠回我:“你也可以随他们一同喜欢那陌九渊。”
我捏着着暖烟玉画笔蘸了朱砂,在手背上顺手画了朵紫晶花,笑道:“我一个活不过三年的神仙,哪里配得上他六十三天的九上神尊。”
说罢就想故意打趣一下这个仰慕神尊的小沙弥,“你若是喜欢陌九渊神尊,我倒是可以去给师父求情让你还俗呀!”紧接着欢喜转头——
白衣墨发的公子,云袍绝尘,广袖盈风,若睡莲迎雾,夜梅初雪,只是微微有些清瘦。
“陌、陌九渊神尊?”
他手执紫玉笛,微微一笑,“你刚才要帮谁还俗?”
我起身,颤了颤道:“您听错了吧……没有……”他伸出手将我拉进怀里,微凉的手指滑过我的脖颈,我听到他说:“你不会只活三年的小颜,有我在你且不用怕。”
可是此时,我听这句话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就在昨夜,七师姐提着两坛冰泪酒来见我,他那个悲愁模样,像是来为我送终,我也是从他口中晓得,之前师父用牵引术寻到的唯一一瓣心脏,也就是妖君茯苓手上的那枚紫玉,是取不回来了。
六师兄十分难受地同我讲,说有一位十分厉害的神仙,去找茯苓讨那枚紫玉,却被那紫玉伤了情魄,在妖界的霹雳谷之境困了半月,差点殃及性命。
我十分震惊,打死我也不信自己那半颗心化作的紫玉能有这么大能耐,于是道:“能被一个化成紫玉的死物伤成这样,那神仙想必也不是很厉害罢?”
七师姐:“可它居然伤了天……”
我抬头看他,他却突然改了口,“伤了天上的神仙。”
我灌了口酒,笑道:“你又不是不晓得,连你这种修为的神仙都能在天庭混个差职,安处府邸,天上的神仙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七师姐惶惶望了我一眼,红着眼眶道:“这个酒,你看着我喝就好,你现在不能喝酒。”
我实在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夺过来一坛酒,豪爽道:“我窝了一个月,想酒想得厉害,你就是放开让我喝,我还能喝几回?”
我装得确实差劲,所以还能流眼泪,我不信,这四海八荒,有谁可以在知道自己活不过三年时候,还可以潇洒度日,且还是像本上神这样,还没个夫君情郎、没经过巫山**的。
七师姐抖了一抖:“你这个模样,像是遗憾自己没个情郎共度良宵哪……”
我连忙塞给他一坛酒道:“佛门圣地,六师兄莫要胡说。”
他望了我一眼,低头哽咽道:“茯苓手中那枚紫玉,八万年来她深谙各中机巧,所以能使它伤了诸多神仙,特别……特别是对你有情义的那些,小九倘若我们都不能替你要回来,你该怎么办呢?”
我揩了把鼻涕,顺手拍了拍他烟青色衫子,嘱咐道:“把我葬在男儿国,活着见的不多,死后聊以□□。”
七师姐那悲苦的眼泪被我这句话生生憋了回去。
既然这枚紫玉要不回来,那么现在神尊大人对本上神说的话,与扯淡无异。
但我还是装作欣喜地点点头:“有神尊大人罩着千颜,千颜自然要多活几年!”
他捧起我的脸,眉心紧了紧道:“小染,我要同你长长久久。”
这句话落在心上,即便我再傻也能瞧出陌九渊神尊对我这吊着半条命的神仙有意思了。
可我也知道,就算他娶了我,也不能长长久久,仙路里的这个劫数,我怕是过不去,到时候我一死容易,他堂堂九上神尊岂不成了鳏夫?
神尊大人扶额摇了摇头,“你这副模样,终究还是在犹豫,也罢,你晓不晓得六十三天……”
我却是怕他再提六十三天“既是我的也是你的”这一茬,赶忙道:“神尊大人也多日未见小槿了罢?不如同我一道去趟凤舞山瞅瞅它?”他微微点头。
梵音神殿十丈高的殿顶之上,我瞧着月余未见的神尊大人,总觉得他有些清瘦疲乏,不知看没看错,临走时候特地嘱咐了为师父守关的小沙弥,待师父出来给我捎个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