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这家伙现在连眼睛都睁不开,牙也没有,能做什么凶恶给你看?”
谢流离一把抓住宁昱的手腕,眉眼微弯,眼神晶亮,“摸啊。”
宁昱伸手摸在奶黄兽一丁点儿大的身上,这小东西眼见是刚从母体出来,身上如一只小雀儿,尚还柔软得很。想来今日遇上这头走低落单的黄兽,应就是刚刚将这小家伙生在那坑里,这才听闻到人声,以为是要伤害它孩子。
也不知怎的,宁昱忽地想起自己的娘亲。正是因为生下自己而过世的母亲,让他对眼下这个小生物更多了一份同病相怜。
“跟我姓,姓谢吧,”谢流离随口一句,伸手挠一挠它,这小家伙便将肚皮露了出来,似是讨要抚摸。
宁昱耳根一红,没问便得了姑娘家姓。
谢流离玩弄了一会儿,心思道,“等上了岸,我得给我家谢九去弄点羊奶来喝。这小家伙定饿坏了。”
“怎么就排第九了?”
“我给自己定了个数,至多这一辈子就养九只宠,它先占个最末。是不是啊小九儿?”谢流离将这小黄兽的肚皮摸了个遍,口里越是宠溺,发的话就越嗲,当真是爱这小玩意儿自己也控制不住。
宁昱低了头,想到自己在宫中拜见太妃时,便时常被太妃唤作小九儿,这一刻听得脸上通红,一句话也接不上来了。
“摸摸我家小九儿,小九儿最乖咯。”
宁昱正觉浑身上下的热气无处发散,此时听到外边传来靳羊的声音,“太子殿下呢?太子人去哪儿了?”
兵士醉酒指路,“太子爱马,笼子里头呢。”
谢流离一听这声,赶忙地躲到马屁股后头,拿草甸垒起来在前面遮挡自己。等那靳羊开了笼子,一边拍着大腿一遍叹说,“哎哟太子,这里面味儿多大啊,您真是酒醉了,若困累了咱们便去上面睡,这可真是……臭死了……咦,秋千?!”
靳羊一看见他抱着秋千,态度立刻大不一样,也伸手摸得秋千一直咕噜,眼里泪都快出来了。
“它……它是自己飞回来的么?”
宁昱点点头。
“果然是第一珍禽。您给我抱抱!”
宁昱:“……”
秋千:“……”
宁昱望一眼草垛,咳咳两声说,“好了,那就上去吧。这里我已经喂过了,不要让人再来。”说罢走了出去。既然她不想被旁人知道,那么他绝对也不是惹人讨厌的人。
谢流离心上微微一暖,这太子也挺会照拂人的。
靳羊抱着秋千,跟着太子一起走上去了。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岸,天还大亮着,黄昏的红云渐渐罩在海上,正是美好光景。诸人下了船,两辆马车已经在码头前面停着,车夫烘奴正坐在金辂车上,拿着个马鞭子百无聊赖地抽打地面。
宁昱心系马笼,船停下来后便奔去舱底查看,却见里面已经无人了。
她已经走了?
当下虽有些失落,但也庆幸。只是不知她会去哪呢?还有那只谢九……
等走上码头后,他问询宁升一句,“七哥,城中哪里有有奶水的母羊?”
宁升笑一声,“问这个做什么?城中养羊的不少,刚产崽的应当也不少。怎么,你是喜欢羊奶呢,还是喜欢小羊崽子?我给你弄几只来玩玩吧。”
宁昱也没有拒绝,或许是太阳光还有些刺眼,便径直先上了金辂车去。
马车刚驶出去时,车前马忽地一惊停住,发出嘶叫声。靳羊掀开帘子问“烘奴,这是又怎么了?”
“女鬼……女鬼给我做鬼脸……”
宁昱在里面听闻,便知道说的是谢流离了。她在外面做鬼脸?宁昱往外面瞅了一眼,见她人早已经不见了。思着烘奴撞人的事,他便冷笑说,“鬼自然是做鬼脸,你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呢?”
靳羊咽了一口唾沫,催促烘奴道,“快走啊,城门又要落了!”随后赶紧地放下帘子,不让太子再去看烘奴的表情。
两辆马车越来越靠近苕华台,在城里驶了半个时辰,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天中泛着黯淡的白。忽地马车前帘子的缝隙当中透过大炽的亮光来,靳羊自言自语道,“这怎么跟午间刚出来似的,亮的我眼睛疼。”
宁昱此时已略有些昏昏沉沉,瞥一眼帘缝,说,“倒像是父皇的三足乌。”
靳羊脑袋一震,“圣上来信了?”
说着便掀开帘子。此时烘奴已经停在苕华台前,而旁边宁升的马车也已经停在跟前了。宁升与魏瑶、公孙子刚好地一齐走下来,仰头朝苕华台的台顶琉璃瓦上看去。
入夜白光大炽,正如圣者光辉。靳羊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到那至高塔台上的一廓日冕之中,火炽为羽、金曜为身,向天长鸣一声,有如钟鼓。
宁昱下马,与宁升等人前往接见。苕华台内早就为圣上信使所备下的扶桑树,近年来多有积灰尘,此时终于等来主人了。
扶桑树前,一众臣子在身后行大跪拜礼,宁昱从三足乌脚下解下一封信来,看完后,忽然,“呵”了一声,传给宁升。
宁升看完,也“呵呵”了两声。公孙子与靳羊看得一脸迷惑,宁昱却已经向宁升告辞说,“七哥,我是真累了,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吧。”
宁升道,“那皇伯父这封信……我先拿去再看看。”
宁昱摆摆手,“你看吧,这跟我也没什么大关系。”
“如何能跟你没关系?咱们的婚事,皇伯父最是操心。”
婚事?靳羊有点没回过神,看宁昱一副很不屑的样子,就先没问询,等到回了别枝馆,扶着他老人家斜倚靠在榻上,他才问说,“信里到底说什么了?您怎么讳莫如深的?”
宁昱枕着自己手肘,说,“谢家今日里得了三位宗女的姻签,昭告了天下。父皇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就盼着我与诸兄将谢女娶回来,便是巩固国祚了。”
靳羊问说,“是五姓之首,博陵谢氏?”
“还有哪个谢氏,连出一个宗女的姻签,都能让父皇这么焦灼?”宁昱话才说完,却忽然嘴边一滞,口中自言自语道,“讨债鬼也姓谢……”
天下大约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宁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睡去了。
另一边厢,宁升正展了信,和公孙子一起分析。
公孙子道,“皇上这信的意思是,皇族之内,必娶二谢,要求您们这些兄弟们想方设法地去讨好谢家。”
宁升苦笑一声,“圣上这可真是用心良苦了。知道他指派也没用,虽然宁谢曾有姻亲的渊盟,但主动权一向都在谢家,只有谢家相中我们这些兄弟们中的谁,谁才配作谢家的夫婿,否则就只能迎娶五姓之中的其他家族之女了。这样一来,在气势上就输了一筹,便等于是不被谢家看好,那些在暗处观望的人,自然便知道围拢在谁的周围。我看今日里是圣上的信,明日就是父亲的信,估摸着父亲也会要我争一个谢女来做门楣。”
公孙子自然不会有他感触这么深,只专注于三枚姻签的文字。
“这三位宗女的姻签,只写了个年纪,却没说具体是谁。这第一张签,写的是‘代价而沽’,年十三;第二张签,写的是‘凤凰在笯’,年十六;第三张签,写的是‘膺箓受图’,年十九。王的属意是哪一个?”
念完之后,他仰起头,看见宁升正以虎口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宁升咀嚼那四个字,“膺箓受图。”
公孙子摇摇头,“这个没用,我正好与林樾先生相熟,知道他家里的情况。谢氏长女已入玄门,这膺箓受图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宁升笑一笑,“娶闺秀容易,娶神仙难啊。”
公孙子,“我瞧您这么说,是不想和皇子们争那另外两位吧?可人家既入了玄门,婚事也就不由俗家做主了。您等于是……退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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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流离背着越发变沉的照袋回了客栈,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客栈里的饭堂热闹非常。她点了些素食来吃,旁边那一桌坐了六七人,吵闹得很。
她是累了,手撕了一只黄兽,即便旁桌吵闹,她也迈不开腿换桌。
蒋大看见她又想溜,踟蹰了一阵还是过来了,等她点完了菜,说,“您早上不是问我咱有什么奇怪的事情么,奇怪的虽然没有,但今天确实听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谢流离以为会有什么线索,于是问,“什么大事?”
蒋大道,“就旁桌,从外地来的,说是今日里内陆都贴了告示,只是还没贴到咱们这儿来,说是……博陵谢家昭告了三名女子的姻签。”
“什么?!”谢流离蹭地站起来,筷子空往桌面上一拍,心道老头儿又要往外卖女儿了,又把姻签贴得到处都是,跟外面抓犯人似的,最好能再附上一个悬赏金额!
旁桌的一听有人对谢氏姻签感兴趣,扭过头来说,“我摘了一张告示,给你们看看?”
谢流离自然赶忙说,“快拿来我看看。”
那人却先不拿,只口头儿说,“小道长这红尘不尽啊,还关心我们地面上的事,莫不是自己也想嫁人了?”
众人呵呵哈哈一阵笑,连一向怕她的蒋大都没绷住。
看谢流离脸红一阵,白一阵,那人才将揉皱了的告示从衣裳里拿出来。手上的油抹了一纸,看来是等吃完饭,还留着这张告示擦嘴的。
“你看上面写的,年十三,待价而沽。”
“大哥,这啥意思啊?”同桌的人好奇问。
“就是谁给的钱多女儿嫁给谁呗。”
谢流离一边听着,一边又将那筷子捏起来,只怕不多时便要折断了。这说的是她堂妹,才十三岁就让老头儿惦记着往外送了,老头儿是想用这四个字,告诉各家,想娶她只看家世体不体面,聘礼丰不丰厚。
“年十六,凤凰在笯。这是说凤凰被关在笼子里头。说的是未来皇后等着出阁吧。”
“哟哟,未来皇后啊,这可不就要嫁给太子的么?长什么模样?”
谢流离将那纸抢过来,白一眼,“长什么模样也是你们能知道的?吃你们的饭吧!”
这说的是她二妹,前两个月才过了十六。凤凰,只有皇后才是凤凰,太子妃……这群人的想象力也就到这儿了。老头儿是憋着坏,准备将二妹拱上后位呢。不过皇帝年迈了,太子现今也不稳当,焸王在朝中势力已经做大,谁当皇帝还不一定呢。老头儿恐怕是想利用二妹搅动搅动现在的局势,看谁想买只凤凰放在自己家笼子里。
那方才被她抢了告示的男子说,“你以为抢了我就不知道了?我都背下来了。最后一个,年十九,膺箓受图。”
蒋大插嘴道,“膺箓受图,这话不是说道士的?收了道家箓,就是玄境上面的人儿,不归皇上管了。”
那男子道,“可不是么,十九岁,当道士了,不让人娶了。放着好好的黄花儿大闺女不给用,还生出来干什么?”
这粗人话着实难听,但谢流离倒是难得嘴角一笑,又施施然地坐了下来。这老头儿对她还行啊,知道她入了玄门,便也不打算将她嫁出去。她舒心了些,待吃完了东西,便上楼准备去给京城那主顾发信,报告今日的调查收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