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瓷硬外壳所包裹的尸人将她抵在大堂门边上,手忽地松懈下来。
谢流离浑身已经没了力气,但见他握在她脖颈上的手突然松懈,便料定他还有回忆,她试探地唤,“叶炎?”
那东西没有动,僵直地原地站着。
“叶炎,我是谁?”
“……师父。”含混的声音仿佛从体内传来,而不是表面上的这颗头颅。
叶炎的身躯陷入了深深的困顿。但它的双手仍然没有挪动地方。谢流离只感觉到自己脖颈冰冷刺骨,渐渐地也有些头晕了。
与死人肢体长时间接触,自己的身体也容易坏死,谢流离只能用言语让他放开手掌,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我也很想你,叶炎。可你找到我,就是为了杀了我吗?”
谢流离盯着它问,它的头颅开始不知所以地摆动转圈,一圈又一圈,仿佛失去了控制。
“你杀了我,就再也听不到我说话了。”
谢流离一步步地引导他,期望能奏效。叶炎的头转得越来越快,天旋地转之中,他瓮声瓮气地从体内传来声音,“师父……我疼……脖子……疼……”
它的魂魄已对身体无法自控,大约是因为她的话感到慌乱了,忘记了“见人即杀”的简单指令。
谢流离使劲浑身力气向门里叫,“蒋大,开门!”
第一次里面没吱声,谢流离转念一想,说,“ 胆小鬼,那玩意已被我杀了。不信你打开门看看。”
过得片刻,蒋大的声音从内传来,“真的死了吧?”
谢流离冷笑一声,本来就是死的你才怕嘛,问的真是蠢。“当然是真的,开开门,我家小九儿这会儿饿了,正在楼上叫呢。”
门里传来开拴的声音,谢流离随着门缝向后仰倒,那异物的胳膊被她脖颈一带,便往她身上砸了去。
蒋大惊叫一声,往柜后躲去。谢流离道,“蒋大你起来,拿起地上的剑,将它的胳膊卸了。”
蒋大哪敢出来,躲在柜里已经哭得不成样子,此时一边哭一边颤抖着声音道,“你骗人,你……你一个人死不够,还要拉上我垫背……我不想死,我才不出去!”
这无力感也不知过多久才能消,谢流离当真无奈了。内里想提一口真气也提不出来,只能再次和叶炎说话。
“好徒儿,我的脖子也好疼,你松手好不好?”
谢流离紧盯着面前这个家伙,见他的手臂果然松了松。
“师父……不能动了?”
翁翁的声音再次传来,谢流离倒是震惊他居然能说这么多句话,这在六螺城志当中是绝无记载的。
“是啊,你对为师真是太狠心了。”谢流离叹一声,仰面朝天地和这瓷尸躺在一起。那躲在柜后的蒋大真是硬了脾气,愣是不肯过来帮她一把。
“噢。”叶炎的声音在身体里闷出一声响。
怎么听着还有些委屈。谢流离摆头过去,“好徒弟,你放过师父,也放过你自己。天快亮了,你赶快躲进池塘里去。”
寂静了片刻,叶炎说,“不要。”
谢流离只觉得像在哄孩子。“那你要什么?”
“……要师父。”
“是要师父的命吧。”
“……不要。”
“那你到底要什么?”
“要师父!”
对话陷入了死循环,谢流离无奈,“那你要师父,将师父抱上楼好了。”
叶炎愣了愣,将两条胳膊从她脖子上拿开,想了好久后,脑袋也转得慢了下来。待脑袋不转了,他用胳膊托举在谢流离的腰间和腿间,果真地将她抱了起来!
谢流离此时倒是讶异了。他似乎真的已经聪明到能听懂她的每一句话,还能照她说的办?
叶炎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踩在地上。谢流离给他指路,“左,左,再左,抬腿,下去,再抬腿,下去……”
不到半个时辰,叶炎竟然将她从大堂门口抱进了她的屋子,将她放在床上,转身,下楼,去捡起她的剑。
蒋大听着一声一声的踏楼板的声音,禁不住大着胆子露出半个头来看。只见那家伙走了上去又走了下来,他吓一大跳,重新缩了回去。
过得许久后,那脚踏声越来越近,蒋大紧绷地神经将要炸裂,他感到后脑阵阵发凉,额头冒出豆大的虚汗。
“店家……师父要……热水……”
蒋大哪里敢起身,仍在地上蹲着,蜷曲地像一只虾子。
叶炎敲了敲柜上的木头,“师父要……热……淘米……水……”
蒋大哆哆嗦嗦地指着厨房,“我我我站不起来,您您您要不自己去……”
叶炎想了想后,决定还是低下头,伸出双臂,将蒋大从柜内拉了出来,推搡着他往后厨走。
蒋大只觉得自己早就没了命,可现下他还能怎么办呢。叶炎将他身体高举着,走到了他所指的方向,蒋大这时正在恍惚,半中间晕了一次又醒来,眼见他要撞上墙了,赶忙说,“往右拐!厨房!”
叶炎将他放在了地上,他哆哆嗦嗦地抱着那一桶水,倒在锅里一通好煮。等煮得好了,再倒回桶里,可这一回他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了。叶炎俯身下去,一只手臂提起水桶,一只手臂将蒋大夹在怀中,踏着大步缓慢地原路返回去。
他的记性极好,这么一个来回,便已记熟要要走过几步路去,踏上几截阶梯,最后顺顺当当地把水桶与蒋大,一齐送到谢流离的床前。
谢流离看到蒋大,便将袖子里的那块麟趾金抖出来,抖在地上。金子发出好听的声响,听得蒋大回了回魂。
“这块东西送你了,今晚的事你就当没看见。明日早间,他不会再在这里出现。如果你拿了金子,还告诉了旁人知道,那么我便会将你……”
这么吓唬了一通,蒋大腿又开始发颤了,他脑子也转的快。小道士能将他大卸八块,眼前这种东西自然也能。甭管现在小道士是在干什么,拿钱总归对他没什么坏处。只是原先只道小道士长得又这么标致,还心善地帮扶那唐二……恐也不能是什么坏人才对。现在他却越发看不懂了。这种走鬼道的人,很难说清楚。他盯着金子,犹疑再问一句,“必须要,对不对……”
谢流离委婉劝道,“这种东西都是咱们亲人身上的魂魄做成的,你当体谅我遇着亲人的感受。若是你爹娘姊妹有一天登门找你,你说怎么办呢。若你不能领我这个情,那徒弟,要不你帮帮他?”
“噢。”叶炎憨憨地一声吼,手臂发出弯曲的声响,渐渐地靠近了蒋大的衣裳。
蒋大浑身一抖,“我要,我要了,金子怎么会不要。”说着捡起来,大撒开腿儿地逃跑了。
谢流离让叶炎关上门,将那热水倒入洗澡的木盆里。推到谢流离的榻边上。谢流离滚入水中,暖和的气息从外渗入,滚动的血液重新活跃起来,再过得片刻,她的四肢便能抬动一些,她从丹田之中渐渐导入真气,吐息采纳,真气将渐渐变凉的水再度温热,循环往复。一个时辰之后,她从水里站起身来。
叶炎已守在她边上,不动不吭声地站了一个时辰,这时候看她光着身子起身,却突然出声道,“师父……我没看过……”
谢流离披上衣裳走出来,“你没看过什么,没看过我洗澡?”
叶炎愣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师父……我看过……”
谢流离脑袋有点冒烟儿,凑到它跟前去,“你说,你什么时候看过?”
叶炎偏着头想了很久,很久后也不出声,谢流离估摸他是想不起来了。现在的叶炎记忆只有些许,直到她是亲近的“师父”,倒不记得后来他长得比自己高时,还喊她做“丫头。”恍恍惚惚的模样,瞧着倒是有点意思。
但他毕竟是个“异物”,是这城中的大忌,她又能怎么保存他呢。
谢流离盯着他那温暖的肾脏位置,直到他的残魂就在那里。或许,她应该将叶炎的魂魄拿出来,不再让它这么不死不活地存在在世间。
可她太想听他说话了。谢流离几次伸手,都做不了这个决定。她从来不优柔寡断,可叶炎毕竟……已经离开她太久了。
明日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