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天下剑宗气数可一分为五,分流可数,气机共分,人人皆可练剑。
那么刀之一道,便不那么像话了。
寂灭神谕,当世唯一可与四大剑流并驾齐驱不落下风的刀门正宗,论分量,天下刀道一升,寂灭神谕可独占八斗,剩下的,就是些稍弱的门派与散修。
而刀与剑,自有不同,剑从仙道,而刀,从侠道。
何谓仙侠?
侠是江湖风雨,仙是一瞬回眸。
恩怨情仇,腥风血雨,一刀一剑,一段故事,是侠。
而一段故事的结尾,常有一座青坟,一柄断剑,和一道落寞的背影,这道背影,便是仙。
一者扬物,一者隐意。一道行路,一道寻心。
既是仙道,便不常出世,而寂灭神谕则不同,每代传人,都有若干天下行走,而刀客散落于江湖各地,是以形成寂灭神谕独尊一档的地步。
应无欢隐约记得,传说中的寂灭神谕,曾有两大至宝,分别是惊天一寂刀,和破晓尘鸣谕。
一为刀,一为法。
刀剑欺身字欺心。
应无欢不得不重视起素寂来,一柄普通的刀,不会告诉你,你该做什么。
而一个普通的人,不会告诉你,我的刀会告诉我什么。
素寂,你与那柄刀的名字出奇的吻合呢。
司空长恨也明白这一点,他反复向素寂确认了这的确是一柄刀。
这一夜,碧草玄堂内,竟聚集了一大堆来历各异的人士,随后便各自离去。
白帝城门那十二柄剑依旧饱含煞气,而如今已离十二年之期不远了。
百里西风前日遭受四枫院杀手的刺杀,受了不轻的伤,主持大局却仍不在话下,洛阳城里的老妖王早已传书一封,让白里西风安心,不用再在刺客一事上多费心思。
几人都在白帝城中住下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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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近冬了,白帝城今年下了一场早寒的鹅毛大雪,银装素裹之下,却又因外客涌入,酒家点灯而照映得通红,显现出一股与时节不相符的热闹。
这一日,白帝城门百步之内生人禁入,而百步之外,则密密麻麻形成一个包围圈,无数江湖人士前来观看去煞之景。
也有相当一部分剑修想借此领悟哪怕一丝意境。
百里西风布下大阵,白帝城中高手如云,此时均潜伏在各个角落以待不常。
然而今天,白帝城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洛阳城内,妖王白帝伫立在狮子桥头,正看着桥下秋水潺潺,突然眼神一抬。
平日喜欢在老槐下安睡的十二恨,此刻急急忙忙朝狮子桥头跑来。
十二恨问道:“白帝城……”
妖王闭上眼睛,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将自己从万千思绪中拉扯出来,进而说道:“自楚渡魂过后,我再未直面过如此境界的高手。剑宇路枕浪,我原是见过他的,可万没想到,他竟然能进步的如此之快?此人当真叛出剑宇,若不是当代剑宇的剑君望剑老头原是路枕浪的师叔,知其根底,又借由宇仙剑之力。哪怕是与你同一时代的七剑并出,外加一个韩飞雪,未必能镇得住山门那。”
十二恨面色凝重,又问道:“我这时代终究慢了路枕浪一千年,可哪怕是你,也忌惮他的道行?”
妖王摇了摇头:“到了这地步,时间已经不能决定太多东西了。”
说完,妖王腾空而起,缩地成寸,一步迈出便是千里。
白帝城内,百里西风一身白衣,正主持着大阵运行的他,丝毫没想到白帝城中正坐着一位极度危险的人物。
杯雪楼,是白帝城中一处较为偏僻的酒家,店面并不堂皇,没有雕栏玉砌,金壁琉璃,但细微之处,又格外精致,一桌一椅的摆放,都格外整齐。
楼主小锻原也是个江湖人士,一弓一箫肆意江湖,后来年纪大了,人便没了斗志,在白帝城开家酒家,卖着独门的美酒,虽挣不了大银子,却图个清静自由。
路枕浪一袭黑衣,正坐在杯雪楼中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杯中的酒,杯雪楼的酒,酒如楼名,酒明明是烧人的玩意,可杯雪楼的酒,喝来只觉得冰凉入骨,清润而不刺人。
就好像那些年的人心,都是淡淡的,却始终是凉的。
酒快喝完了,路枕浪把玩着手中的杯。
杯只是普通的陈年木杯,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像是人世间的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流连。
雪像极了多年前的那场天涯初雪,握杯的指是寂寞的,而多年前的雪意似乎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寒凉,能把一切冻结成深致久远——像这只握杯的手。
路枕浪早已记不得第一个与他在雪中痛饮的人是何人,那个路人后来是否也流连于红尘,却死于岁月?
江湖中,又有多少人会记得这杯雪之交?
一位中年人向他走来,举起手中的杯,一敬说道:“可是路枕浪路兄?”
路枕浪起身,满过一杯酒,还手一礼,说道:“不敢当,在妖王面前,路枕浪只是晚辈。”
妖王哈哈一笑,不做多言,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路枕浪见状,也是一口而尽。
妖王说道:“路兄既然饮过一杯,我二人便也算认识了,现在酒喝完了,路老弟可有心思陪老哥我同行一番?”
路枕浪说道:“妖王有命,不敢不从。”声音洪亮,倒没让白帝听出几分不敢来了。
两大宗师漫步在白帝城上空的云端,透过白云俯视着城中的轨迹,颇有几分俯瞰苍生的意思。
妖王问道:“路老弟为何而来?”
路枕浪也只平静地答道:“为一人而来。”
妖王诧异,问道:“为何人而来?”
路枕浪以为妖王误会,解释道:“不是妖王所识之人,也不是白帝城之人,这个答案,妖王能否满意?”
妖王站住不动,说道:“在我白帝城中,便是白帝城中之人。”
路枕浪没注意到妖王的停步,多行几步之后,回头看向白帝,两人此时仿佛对上了一般,虽没有敌意,却足以令风云变色。
路枕浪说道:“妖王可是要拦我?”
妖王说道:“未必,却无不可。”
路枕浪摇了摇头叹息道:“妖王不必拦我,不能拦我,亦拦不住我。”
妖王哈哈一笑,说道:“路老弟想以此激我的好胜之心?”
路枕浪又是摇头,说道:“非也,我对上前辈无必胜把握,但这与胜负无关。”路枕浪顿了顿,说道:“妖族自在天的入口,便在白底城中吧?”
妖王此刻才终于变了脸色,沉沉问道:“你在威胁我?”
路枕浪说道:“以路枕浪一己之力威胁整个妖族,怕还是不够格的,我只是想告诉妖王,当年打开自在天的那时那刻那些人,便正如此时此刻的我们。不过都是命运的棋子罢了,你逃不过,我逃不过,人为,是无意义的。”
当路枕浪说完这段话,白帝城上空已然风云变色,虎啸龙吟。
妖王伫立在风中,青衣猎猎,神色却异常坚毅,他说道:“人可胜天,我曾见一人,打破天机命言,崛起于乱世,几乎以一己之力带领妖族打出了个自在天,他的名字,至今仍刻在自在天的天碑之上,妖族千年以来,无人敢忘,他叫做楚渡魂。”
楚渡魂三个字,足以引起天象异动,狂风卷积的云龙,露出了一道神秘的天光,洒在路枕浪二人身上。
路枕浪笑了笑,笑的意味深长,甚至笑得沧桑,他说道:“我也曾听闻一人,为天机命言:白帝之下第一的棋子。天机门的话,从未出错,此人不信天命,亦不甘天生为一棋子。他于乱世崛起,开辟了自在天,甚至,为了妖族战死,但妖族如今的白帝,依然不是他,而是您——活着的,也是您。巧的是,他的名字也叫楚渡魂。”
“他的确是妖族的英雄,可这天意,他真的改了吗?”
老妖王沉默许久,楚渡魂的成败难定论,但他至少已经不能为自己而说话了。而随着妖王的沉默,天象恢复了正常,云还是洁白云,温柔得像只兔子。
妖王这一瞬间思绪良多,欲言又止,问了路枕浪一句:“你为什么要带走那人?”
路枕浪答:“他与我一样,是混元道胎。”
妖王眼睛一睁,随即落下:“罢了,这已经不是我的时代了,乱便由他乱去罢。”
“你叛出剑宇,到底是为了什么?”
路枕浪回身而去,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句:“妖王以白帝印自封修为两千多年,守在狮子桥头两千多年,又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