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5年春,凯尔·莫罕。
在凯尔·莫罕,无论是哪个房间,只要有阳台,便能开门看见蓝山的美景。
杰洛特推开顶层房间的阳台门,看见斐茵尼威德穿着如同蛛丝织就的银灰色晨袍,就着日出的光线画画。
“斐茵,”杰洛特隔着一地画具,在阳台门口驻足,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水和食物,“嗯……你完成了吗?”
“谢谢,杰洛特,”斐茵尼威德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颜料,“还需要不少时间,squass'me(抱歉),我腾不出手。麻烦你了。”
杰洛特干巴巴笑了一下,小心地移开一些画具,腾出一个小小的角落,放下托盘。
他踟蹰了一会:“其实可以吃完再继续画。”
“squass'me(抱歉),谢谢你的好意,但灵感稍纵即逝。若我停笔,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作出第二幅这样的画。”
杰洛特伸长了脖子,盯着完成了大半的画作:“这个看起来比之前的几幅画要好。”
“多谢点评,借你吉言。”
杰洛特沉默片刻,轻声问:“有些画笔和颜料压住了你的袍子,没有关系吗?”
斐茵尼威德低头看了一眼:“谢谢提醒。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画画时一向邋遢,这毛病恐怕永远也无法改正了。”
她在成为斐茵尼威德之前,只有使用数位板画画时才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但凡拿起画笔和颜料,画室就没办法保持条理,各种东西乱糟糟地铺开。
老毛病了,上辈子到这辈子,没办法。
杰洛特蹲身,轻轻挪开了压住她袍角的瓶瓶罐罐和调色盘,抬头看了她一眼。
斐茵尼威德专注于画布,毫无反应。
杰洛特继续低头,将东西整齐地收拾在一边,把已经使用过但颜料快风干的画笔放进水桶里,一根根清洗。
“你真贴心,谢谢,”斐茵尼威德看见了他在干活,“请问你是如何精准认出需要清洗的画笔的?”
“不用辨认,你放下的每一根笔都需要洗。每一次看你画画,这些笔用完一次后,直到颜料干了也没用过,”杰洛特面无表情,“然后你一直拿新的笔蘸颜料。公主画画都是这样吗?是不是有一群仆人为你收拾画具?”
“这只是我个人的作画习惯,所以我才买了这么多笔,”斐茵尼威德指了指旁边一大桶画笔,“你的观察力非常敏锐,杰洛特。我想你今后会很快脱离蹩脚的新手期,成为非常老辣的猎魔人的。”
“那些蹩脚的新手猎魔人,对你来说非常弱小,对吗?格维顿他们?”杰洛特低着头,整理起了笔筒旁边的粉色绣球花。
斐茵尼威德抿了抿嘴唇,她的嘴唇在清晨的光线下,和粉色绣球花差不多颜色。
杰洛特抬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挪开眼神:“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关于你杀了他们这件事。”
斐茵尼威德手里的画笔不停:“请问你有什么想法呢?或者说,你想听到我说什么?”
“他们抢劫了难民,犯下了错误,可是维瑟米尔已经收回了他们的银剑,驱逐了他们。他们已经得到了惩罚。”
“真难为你隔了一个月才提出这件事,我猜你快憋坏了吧?”斐茵尼威德蘸了蘸颜料,“现在,我即将治好那些生病的狼派学徒,他们快要康复,我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你来一吐为快了?”
杰洛特攥紧了花瓶:“我没有这种想法。但是那天,埃兰大师从传送门里走出来,然后和你争吵……单方面的争吵,你一句话都不说。我不小心看到了全程。”
“那你躲得还挺好的。请问我这样夸奖你足够吗?”
“这并不好笑。埃兰大师不认同你的做法,所有。从维尔登堡的银白恶魔,再到杀死格维顿他们这件事。我那时才知道,那六个被驱逐的猎魔人,已经被你杀死了。”
“嗯哼,然后呢?”
“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杰洛特的猫眼紧紧盯着她,“但是我认同埃兰大师,你有点太极端了。”
“极端?”斐茵尼威德扬起斜飞入鬓的眉毛,“我很抱歉,恐怕你没见识过真正的极端。如果真的极端,应当将难民之死按到整个狼派身上,然后血洗凯尔·莫罕。更极端点,就会宣扬所有猎魔人都不是好东西,然后追杀所有猎魔人。”
杰洛特沉默。
“但是我只杀了那六个动了手的猎魔人,”斐茵尼威德上扬的眼角使银色眼睛看起来更加冰冷,“其他猎魔人们能活下来,都得感激我的克制与理性。”
“那维尔登堡的事情呢?”
“和那一样,我只杀死了侮辱并攻击我的人。要是我极端一点,阿尔祖落雷术会杀死在场所有人,包括仅仅动了嘴的和那些看热闹的。但我没有,我只杀死了动手的那些。”
“然后用禁咒杀死怪物,彰显自己的强大,传播你的恐怖,”杰洛特嘲讽,“埃兰大师感到愤怒和失望是应该的。难怪他不允许你回去狮鹫学派。”
“可惜,他今后需要我的地方多着呢。”斐茵尼威德换了新的画笔。
杰洛特拿起她搁下的画笔,放进水桶清洗:“所以埃兰大师说什么你都不辩解?你断定他们离不开你。”
“大致上可以这么认为,虽然这可能显得我很自负。不过他选择彻底放弃我也没有关系,我尊重他的选择。”
“你就是很自负,”杰洛特尖锐地盯着她,“你的确被邀请来帮助我们。然后呢?没有通知任何人,你草率地给已经驱逐的狼学派猎魔人判了死刑。如果不是埃兰恰好发现了你的罪行,甚至无人帮他们收尸。”
斐茵尼威德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这有点激怒了杰洛特。
杰洛特声音越来越大:“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表面上看起来温柔,背地里却如此残忍可怕。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审判那些人?我原本以为维尔登堡的事情是以讹传讹,可是看你现在的态度,那真的是谣言吗?我觉得你比谣言里的形象还要恐怖。”
“对你温柔只是因为你是朋友,我对待朋友一向宽容,你敢指着鼻子骂我,不就是认准了这一点吗?因为我确实不会把你怎么样,”斐茵尼威德依旧不看他,“请问,在维瑟米尔收回银剑,并且宣布驱逐格维顿六人的时候,你有注意到阿黛拉的想法吗?”
杰洛特的怒火卡壳了一下:“没有……我并不关注她。”
斐茵尼威德画完最后一笔,端详着新出炉的完美品质风景画《凯尔·莫罕春景》:“真可惜,她还挺喜欢你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和埃兰有理念分歧,他的思想难以改变。下面这些话我不愿意徒耗口舌和他说,但是给你听听也无妨,”斐茵尼威德拿起杰洛特带来的托盘,放在膝上,“我没有审判任何人。我只是单纯地复仇。”
“复仇?你复哪门子仇?”
“六个猎魔人以不正当的动机,主动抢劫并杀害手无缚鸡之力的难民。然后他们的惩罚是什么?收回银剑,驱逐,”斐茵尼威德喝干了牛奶,“阿黛拉,还有那些被格维顿抢到凯尔·莫罕的孩子们,你们有谁注意到了他们听到结果时的神情吗?”
杰洛特沉默了。
“那是仇恨,失望,以及无能为力。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但是他们过于弱小,无法向不共戴天的仇人复仇,”斐茵尼威德撕开一片面包,“当现行规则无法给当事人带来正义时,私人报复从这一刻开始,就是正当甚至高尚的。他们提不起剑,那就我来。”
杰洛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格维顿他们也是为了学徒们不被饿死。蓝山的精灵抢劫了我们。”
“你觉得他们罪不至死?那他们为什么不从精灵那里抢回来?是不喜欢吗?”斐茵尼威德嗤笑,“懦夫只敢挥刀向更弱者。但凡他们抢的是曾经抢过你们的精灵,我都不会管他们。”
杰洛特梗住。
斐茵尼威德没了胃口,扔开粗糙的全麦面包:“任何人,在并非出于正当防卫动机而主动伤害别人时,他们就该做好准备,接受受害者正义的复仇。”
杰洛特低着头,慢慢伸手,拿过她用过的颜料盘,放进盆里,一点点搓洗,此时无处不在的银木樨花味让他感觉到窒息。
“在维尔登堡,我为我自己复仇。在凯尔·莫罕,我为阿黛拉和那些孩子们复仇。他们纯洁无瑕,而我是手里沾满鲜血的邪恶女术士,多几条人命不多,”斐茵尼威德放下托盘,推到一边,“阿黛拉的眼神让我难以拒绝这样的复仇。”
直到颜料盘快洗完了,杰洛特才声音极轻地开口:“……为了给萍水相逢的人复仇,甚至不惜和养父决裂吗?”
“替大陆上所有的居民面对他们无法面对的邪恶,我一直致力于践行埃兰的愿望。但是我们对邪恶的定义不同。”
“邪恶还能有不同的定义?”
“埃兰坚定地认为,只有怪物是邪恶的,只要从怪物手里救人,就是匡扶正义。而人犯了错,却总该获得悔改的机会——比如那六个抢劫犯。”斐茵尼威德把画布转了个方向,防止阳光直射。
“所以你把犯了错的人类和怪物等同了。”
“有什么不对吗?其实我很好奇,要是玛多克知道,他曾经拯救过的村庄,大部分人没有死在怪物口中,而是死在了所谓的猎魔人兄弟剑下,会是什么想法?”
杰洛特哑口无言,大量的银木樨花味吸进肺里,居然让他变异的身体有咳嗽的冲动。
斐茵尼威德微笑着看向敞开的阳台门:“难民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什么要用死亡来弥补自己的错误?你们给了抢劫犯悔改的机会,谁给那些难民悔改的机会?”
杰洛特张了张嘴,忽然发现斐茵尼威德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他又闭上了嘴。
“你觉得呢?埃兰,听够了吗?你们猎魔人的习惯还真独特,听墙角是什么乐趣吗?”斐茵尼威德视线越过杰洛特,只盯着门,“如果你还想来说服我,请回吧。这是理念之争,我从不动摇。”
埃兰从门后的阴影处转出,他面色几乎比斐茵尼威德还要苍白了:“斐茵……”
“请告诉我,埃兰,玛多克知道这件事吗?”斐茵尼威德站起身,不冷不热地微笑。
埃兰深深低下头,避而不谈:“斐茵,我当时没能控制住脾气,对你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对不起,你……嗯……。”
杰洛特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他们俩,不知所措。
斐茵尼威德揉搓着袖子上沾到的颜料:“没关系,我不会责怪我爱的人。我母亲抛弃我时,我不会责怪她。同样的,你抛弃我,我也不会责怪你。”
“不!我没有抛弃你!那些是争吵时不过脑子的气话!我只是……得冷静一段时间,”埃兰上前一步,神色几乎有点惶然了,“我今天是来接你回凯尔·塞壬的!”
“谢谢,但是不必了。我爱的人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当真。”
“那是我的错误,原谅我吧,斐茵。”
“和原不原谅你无关,我说了我从不责怪你。但是凯尔·塞壬注定不会成为我的家,我不需要一个随时会被一家之主赶出来的家。”
埃兰伸出手,试图拥抱她:“我真的很后悔。对不起,斐茵。”
斐茵尼威德稍稍后仰躲开:“如果你一定要道歉,那么我接受。但这不会改变任何事。如果你是为了今后用得着我的地方,那么不必担心。我会一如既往地帮助你,帮助狮鹫学派的所有人。我依旧会致力于完成你的三个愿望。”
斐茵尼威德收起被杰洛特清洗干净、摆放整齐的画具,连同半干的完美品质《凯尔·莫罕春景》一起,放进了物品栏。
杰洛特站起身,他在想是不是应该溜走——感觉埃兰大师神态有点儿过于狼狈了,万一这位狮鹫派大宗师做出打自己一巴掌之类的事情,那他这个见证了这种事的小小狼派学徒绝对会很尴尬。
“尊敬的养父,劳驾让让,做事情有始有终,我现在要去看看狼学派学徒们的情况,进行最后一次治疗——这是之前你的要求,我会完成它。”
埃兰沉默着侧身让开路,斐茵尼威德从他面前走过,杰洛特端起托盘,试图降低存在感并且开溜。
“至少加件衣服,初春也很冷,”埃兰迅速地跟上她,把斗篷披在她身上,低声道,“你……是想回到泰莫利亚吗?”
“谢谢,这斗篷非常暖和,”斐茵尼威德拢了拢斗篷,“请放心,既然已经和祖父陛下提出离开,我就不会再回去。”
“那你能去哪?别赌气了!跟我回凯尔·塞壬吧,我绝对不会再说那些混账话,我发誓!”埃兰亦步亦趋跟着她。
杰洛特端着托盘远远跟在后面,他觉得埃兰的语气已经近乎哀求了。
“恐怕你没有抓住主要矛盾,埃兰。你满脑子想着解决我的情绪问题,想着让我不生气,可是我压根没有生气,还不明白吗?”斐茵尼威德平心静气地看了一眼埃兰。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明白!”
“问题和私人感情无关。我们之间的父女情只能让我包容你,但是不能阻止我离开你。容我强调一遍,这是理念之争。”
“理念之争就必须让你失去家吗?”埃兰用力搂住她,阻止她的步伐,“你从小离开了母亲,又因为我而离开泰莫利亚!如果你不来凯尔·塞壬,你能去哪里?你能依靠谁?谁来保护你?”
“天地之大,哪里不能去?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除了自己,还能依靠谁?你认为我是维尔登堡的屠夫,恃强凌弱,现在又觉得我需要被保护了?你真矛盾,埃兰,”斐茵尼威德毫不躲避地直视他,“请松手吧,别让狼学派的人看了笑话。”
杰洛特大为尴尬,恨不得找条缝直接钻进去。
“我不会松手!斐茵,我们注定命运相连。”
“即使目的地一致,也不必一直相伴而行,世界上的路不止一条,”斐茵尼威德盯着他的手,“我会努力实现你的三个愿望,但我不愿意徒劳无用地一遍又一遍和你争执。我想今后我们不必维持那种缺乏边界感的、过于亲密的关系。”
“什么、什么意思?我……我不明白!”
“意思就是,课题分离。自己的课题自己解决,别再插手对方的课题,”斐茵尼威德转移视线,看着埃兰的徽章,“我很抱歉,恐怕今后我还会做出无数令你反对的事情,我不想再浪费精力和你争辩对错。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杰洛特努力缩在暗处,猎魔人突变后敏锐的视力让他清楚看见了埃兰眼睛里的泪花。
原来猎魔人干涸的泪腺也能够支持他们哭泣。
斐茵尼威德稍稍用力,推开了埃兰:“从今往后,除非你需要我的帮助,否则我将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尽量避免打扰你。你提出请求,我解决问题,就这么简单。多余的事情就不必做了。”
“别这样!斐茵,我的女儿,你要相信我……我爱你,我无条件地爱你!”
“我相信这一点。但是显然,爱不该是一个互相伤害的东西。它不仅仅是浓烈的情感,还需要技巧与能力。恐怕你还没有学会怎样去爱,埃兰。我们得暂时说再见了。”
(卷三,完)